第六章 皈依(第6/21页)
在大伙惶恐不安的日子里,寡妇牛香依旧埋头搓着草绳子,她相信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对于村里的各种传言,以及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她都置若罔闻。牛香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天自己太心急了,没有跟老驼子打听清楚红亮的情况,就着急着忙去叫秀明,结果让秀明来家里扑了个空。为了惩罚自己毛手毛脚又急于求成的毛病,牛香决定每天至少要再多搓出五十根草绳子。随着劳动量突然加大,睡眠跟着就好起来,她逐渐恢复了夜里睡觉白天干活的劳作习惯。身边的两个娃子,对她的这种改变感到非常奇怪,他们问她:“你咋一到晚上就哈欠连天想睡觉呀?”牛香笑着对娃娃们说:“因为咱们的老祖宗就是晚上睡觉白天干活的。”
尽管没有亲眼见到老驼子,秀明已经被牛香带来的好消息弄得神魂颠倒了,红亮还活着,他还活着,这娃娃还在世上……天神哪,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只要一想到红亮,秀明激动得简直无法自已。她每天都要在村口站上两三个钟头,早也等,晚也等,盼星星,盼月亮,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没有见着红亮的影子,耳朵里听到的尽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她就多少有点怀疑了。
就连串串也发现秀明有点神经兮兮的,门外稍微有一点什么声响,秀明就睁大眼睛说:“快听,快听,准是红亮回家来了!”可是等串串跑去外面一看,只不过是一只花猫在那里爬墙,或者是一群老鼠在伙房里咬面箱子底儿。串串就回屋劝秀明,让她别太心急了,该回来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急是没有一点儿用处的。于是,理性又开始慢慢占据秀明的大脑,理性告诉她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世上每件事都不会是轻而易举改变的。所以,秀明接下来除了坐在家里静静地等待,就是每天教串串读书识字算题,惟独这件事情一天也没有终止过。
十九
天气很快凉下来,村里人的心态似乎也随着深秋的气温逐渐趋于平静,不再像前一阵子那么骚动和恐慌了。
这天晌午,一个少年和一条狗一前一后从村口走到场院,又从场院走过每一条街巷,所到之处全都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萧条景象。而且,几乎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连一声狗叫也没有听见——只有跟在他后面的狗,一瘸一拐忠实而又缓慢地迈着跛爪,狗喘息不止,粉红色的舌头耷拉下来很长,晶莹的口水落在厚厚的尘土中;狗的鼻子也在烟尘中一抽一抽的,因为没有尾巴,所以这条狗走起路来屁总是很显眼地朝两边一拧一撇,随时都要失去平衡跌倒似的。
少年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这种印象太离谱了!他感到一阵蹊跷,在认真地辨别了一番方向之后,他又在破破烂烂的村子转悠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户似曾相识的院落跟前。然后,他很疑惑地朝院里长时间凝望着,用一只手背慢慢地揩了揩快要流下来的眼泪和汗水。他看着这片寂静无声的院子,突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就傻眼了。
这个破落不堪的宅院,正以少年想象不到的样子,呈现在他眼前:地上和屋顶衰草丛生,猪狗鸡羊的粪便遍地皆是,里里外外的墙壁都熏得黑黢黢的,屋里除了密集的蜘蛛网和苍白的灰尘,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留下,一切东西似乎早在一百年前就化成了灰烬。他狐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狗笨拙的呼吸声震落了屋顶和墙角的灰尘,好几次那些蜘蛛网迷蒙了他的眼睛。
从进屋以后,他不时地揉着眼睛,最终在里屋一个很黑的角落里止住了疲倦的脚步。他看见靠墙的地上有一只落满尘土的小炕桌,桌子前面的地上有厚厚一摊纸灰,连那些纸灰也沾满了灰尘,看上去白茫茫的像雪片;桌面上摆着干巴巴的几样供品,发黑的蒸馍连表皮都龟裂开来,像奇怪的伤口惨白地翻开着,一只碟子里装着发霉变蔫的果子,它们似乎全都安静地趴在往事的忧伤之中不能自拔;还有烧过的香灰和蜡烛滴淌下来的痕迹,一切都不露声色地静默在昏暗之中。
站在桌子跟前,发了一会儿呆,他才把自己随身带来的一只包袱,从肩膀头上摘下来。他再次用目光在屋里搜寻,最后将那只包袱塞进一个旮旯里去——包袱里装着几本幸免于大火的佛经书,和他临行前从寺庙的一片瓦砾堆里偷偷捡回来的一个人面鸟身的青石物件——之所以要宝贝似的捡回来,他觉得这物件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像自己曾经在梦里见过的东西,跟他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少年忽然觉得两只眼睛和鼻孔里发酸发烫,心里有种刀子剜割样的刺痛。他不由地回想起来腊月里的一天,自己被怒气冲冲的爹从课堂上揪着一片耳朵薅着一撮头发拽出学校时的情形。想着想着,泪水就汹涌地在他眼眶里翻滚打转了。他几乎能感受到爹当时说话时的声音,和怒不可遏的战栗正扑面而来。但是此刻,他却不能在这间屋子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爹的气息,往事仿佛过去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