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13/21页)
此刻,一旦想起这些事情,红亮的身体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喉咙深处发出悲戚的声响,一串眼泪夺眶而出,心里那个仇恨的疙瘩慢慢结开了。他耷下眼皮,释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刀子。耳边响起庙里的老方丈遇害前曾跟他的徒弟们说过的话:仇恨是恶魔,放下了屠刀,回头是岸。红亮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现在,看着地上那把屠户三炮亲手递给他的刀子,猛然间像是有所顿悟似的。红亮没有再去捡那把刀子,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去。他出去后又回转身,轻轻地帮她们掩好屋门。身后的屋子立刻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他往回走的时候,无意中抬起头,发现月亮又圆又大,天空深蓝,有微风拂面,街道清清白白的。他沿着原路返回,刚才横在路中央的那棵老树不翼而飞,前面没有任何障碍,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叫什么人搬走了。不过,红亮也没再多想,三步并作两步,一到家,就被那条牧羊狗军刺呜呜叫着紧紧拥抱住了,狗热乎乎的舌头亲热地舔他的脸,自从不幸发生以后,他俩一直这样相依为命。
军刺是牧羊老汉的叫法,老人是在蒙古草原上收留它的,据说它是藏獒跟当地牧羊犬杂交的品种,老爷爷一直管这条乖戾又勇猛的貂花皮牧羊狗叫军刺,老人说它就像一把钢刀,一次次插进恶狼的心脏。这条忠实的老狗的确遍体鳞伤:它的一只肩胛和脊背露出巴掌大小的森森白骨,脑门上有一只三角形的发白的豁口,这些伤痕都是过去跟凶狠的狼一次次搏斗时留下的印记。最让红亮痛心不已的是,军刺的一条后腿为救他被狼咬残了,走路瘸颠着,它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飞快的一路奔跑了。
二十
从爹的坟上祭拜回来,红亮就在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开始了漫长的追忆和痛苦的忏悔,他成天都在胡思乱想过去亲历的那些事。这当中秀明带着串串来看望过他几次,但每一次她们都被拒之门外了。因为红亮始终把屋门闩得死死的,不论谁来,他都不会打开,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信徒了。那条体形硕大的貂花皮狗,也被他关在屋子里,时不时会汪汪地叫几声。
秀明只好把那些用筐子提来的蒸馍和饭菜,搁在外面的窗台上,反复叮嘱红亮要记着吃,可等她们下一次到来时,发现窗台上的东西还原封未动,蒸馍比石头还硬,饭菜也馊臭了,招来一大群苍蝇。秀明伤心得没话可说。串串劝秀明不要太难过了。串串说那是他还没有饿,等他饿极了自己就会吃的。秀明觉得串串的话也是模棱两可的,可她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叹着气回家去。
这天晌午,秀明正要出门给红亮送饭去,有两个小丫头哭哭啼啼上门找她来了。原来是虎大家最小的两个女娃,其中一个是过去秀明班上的女学生。秀明打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这两个可怜的小丫头跪在地上,她们俩像一对孤单的哑女,惟独眼睛猩红,鼓鼓地外出凸着,完全像没有眼皮的鱼那样懵懂和胆怯。她才知道,这些日子村里那种连天连夜的哭声,就是从虎大家传来的。因为她们的娘亲一天比一天不正常,这姐妹俩哭得时间太久了,快把眼睛哭坏了。
秀明只好叫串串替她把饭给红亮送过去,并再三叮嘱串串要好好跟红亮说,劝他一定要吃点东西。串串愣了一下,就端着饭碗迈开细碎的脚步出门了。秀明这才跟两个小丫头去了虎大家。一进虎大家的院子,秀明完全傻眼了!这个家简直比猪窝还要脏,到处都乱七八糟邋里邋遢的,所有的物品和家具都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秀明在窗台上看到了揉成一团的两条花裤衩,在饭桌上看到了一只袜子和一只掉底儿的鞋,在灶台上看到了一把铁锹和半截砖头,在炕上看到了一摊粪便,而在水桶里看到了一双脏兮兮的旧雨鞋,上面沾满了泥浆……总之,一切都悄无声息,却又不可思议。
秀明跟着两个小丫头在屋里屋外找了好半天,最后才在空荡荡的鸡窝里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虎大老婆,她的浑身上下都沾着干巴巴的鸡粪,她乱糟糟的头发丛里尽是柴草和鸡毛,嘴角却露出愚蠢的微笑,好像她是在刻意藏起来,好让别人来找着玩的。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红亮手里拿着刀子来过一次以后,这个女人就被没完没了的噩梦缠绕住了,她再也没有正常过一秒钟。
秀明一纵身跳进鸡窝里,她想把虎大老婆从地上搀起来,弄回屋里去,没想到她刚一接近这个胖女人,就被对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虎大老婆朝秀明很妩媚地笑了笑,秀明听见她像是在背诵一句顺口溜似的不停叨叨:“你们谁也别想逮住我……我是一只老母鸡……咯咯哒……我要飞走喽!”然后,她又迅速地朝鸡窝里的那只更小的窝棚(这是过去鸡们宿夜的地方)里钻进去,好像她真的变成了一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