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6/28页)
牛香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别再说了,你再说这种瓜话(傻话)我该生气了。”后来牛香又对他说:
“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我娘家的叔伯弟弟。”
说完这些,牛香的心就不再怦怦跳了。
苟文书的心跳声再也听不见了。
外面,秋雨下得连连绵绵的,雨点一阵疾一阵缓,不时地扑打在潮湿的窗户纸上,声音发闷。
牛香又开始低着头吱吱地搓起草绳子来。苟文书什么时间离开的,她一点儿也不清楚。搓到当晚的第五十九根绳子的时候,她感到腰酸背痛,手指发麻,想起身回里屋歇一会儿再接着搓(她每天晚上要求自己必须搓够一百根草绳子)。可事与愿违,她刚站起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发麻,腿脚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晕倒在脚下的那堆潮湿的稻草上了。
奇怪的是,旁边好像有双手一直等在那里,把她给接住了。她心里想肯定是苟文书还没走呢,就晕头晕脑地由着那双手把她搀扶到里屋去了。一进里屋,她才恍然明白过来,这双手根本不是苟文书的,苟文书的手又白又细,不是那种生来干农活的粗手,她被他的手抓住时的那种感觉非常奇特,光光滑滑的,又温柔又体帖,这种感觉在虎大那里是没有过的。想到这些她才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却隐约看见站在地上的正是自己死去多年的男人。
男人正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感觉就像站在自己的梦里一样。但看起来,男人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死了的人都留存在活人的记忆当中,连他身上穿的衣裳也没有更换过,依旧是那年去抗洪水出门前穿的那身衣裤,胳膊肘和膝盖上的四块大补丁都是她亲手缝上去的,针脚依旧密密麻麻的,好像下辈子也不会轻易地掉下来了。但是,她发现他没有穿鞋,两只脚光着,脚背上粘满了黄泥巴,裤腿一只高一只低地卷起来,浑身上下湿漉漉地不停往下滴水,声音空灵而又清澈,还不时地散发出河水特有的那种土腥味。
牛香感到非常害怕。其实让她害怕的不是见到了死去多年的男人,男人本来就是自己的,她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唯一感到惶恐的,是她认为自己这些年做了许许多多对不起男人的坏事。她真的有点良心发现了。
她想让男人也过来,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话,毕竟很多年没有推心置腹地说过半句话了。可对方却坚持要站着,因为他说在阴间里坐着和站着没有丝毫区别,当然他主要是担心身上的泥水会把炕上的被褥弄脏;她想下地给他沏杯热茶喝,男人摇了摇头,表示他根本不需要水,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有多么痛恨水啊!他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些年头不沾一滴水了,他对一切水或跟水有关联的事情,都怀着深仇大恨;她就想跟他好好聊聊,在他走掉的这些年里,村里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可他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通常是她还没说完上句,他已经正确地对出了下一句;接着,她又试图告诉他,自己确实没有管好两个娃娃,才致使他们闯下了天祸,现在她只想用这种夜夜不停搓草绳子的办法,来忏悔和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失。
这次他也似乎感到震惊了,他要求她慢慢地说出所有的细节,于是她就按他的要求一一讲出来,最后她还哭着对他说:
“我真该死,下辈子让我转猪转狗转驴,来伺候你们吧。”
而她的心里却暗想,原来死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这一点她以前根本不知道。男人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就说他那边新近来了好些奇怪的人物,他们整天不停地喊冤诉苦,说他们在阳世遭受了阴间难以想象的打击报复和不公平待遇。本来,这些人应该先送去挖眼开膛摘心再下油锅的,可阎王爷见他们闹得太凶,又确实冤情深重的样子,才勉强宽恕了,但要等到水落石出盖棺定论那天再一一从轻发落。因为一直被这些杂事纠缠搅扰,所以很多信息都不能及时传递过来,死人就无法知晓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牛香本来还要对男人说,自己对那两个娃娃的惩罚太重了(她其实一直为此惴惴难安),可男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出里屋去。准确一点说,男人不是用两只脚走路,而是整个身体脱离地面般地飘走的,很像燕子贴着地皮子低飞一样,速度快得难以置信。等她光着脚跳下地撵出门外,只看到院子里淤积的雨水中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就像一条小船刚刚从那里疾驶而去了。银灰色的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
牛香才知道天快亮了,雨不知不觉又落了下来,纸糊的窗子让雨点砰砰的敲击着,发出破鼓样的声响。她连着打了两个哈欠,就转身回屋躺下了。羊角村的黑夜又从清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