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7/28页)

黄昏前雨停了一会儿,摆放在屋当间的那些盆盆罐罐,早就蓄满了从屋顶上滴漏下来的雨水,汩汩地往出漫溢。偶尔从上面再落下那么一滴,盆罐里就立刻会发出清澈的丁冬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可沉寂似乎又更深了些。外面的院墙东倒西歪,塌坍了好几处,随时都能听到水从高处流下来的哗哗声。空气中有一些雾状的水气,随着晚风四处游走,外面显得清清冷冷,房前屋后白茫茫的。

秀明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着实被眼前的景像吓了一大跳。水面上漂浮着一层令人恶心的癞蛤蟆屎,那种墨绿色的泡沫一圈大一圈小地在水面上缓缓移动;曲曲弯弯的泥鳅也从门前的水沟涌进了院里,它们在烂泥淖里不知深浅地游来游去;看家狗则胆怯地趴在自己的窝棚顶上呜呜叫着,像受尽委屈的小媳妇。狗的眼睛绿得发红,一副丧家犬的惶恐模样;狗的窝棚下面,却至少蹲着一百只以上大大小小的癞蛤蟆,丑陋得让人想吐;还有一群绿皮红眼的小青蛙,它们在那里呱呱叫着耀武扬威,青蛙的下巴颏一鼓一鼓地弄出很大很白的气泡,仿佛正在为它们把狗赶出窝棚而齐声欢呼呢。

秀明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个蹦子跳进水淖里了,浑身顿时都溅满了泥点。那只狗看见秀明要来抓它,就跳下窝棚踅着爪子跟她兜圈子,把院里的泥水不断踏溅起来,嘴里发出吠吠的哀声,似乎要对主人的轻慢表示不满。狗被秀明抓住以后,它立刻就变得乖戾起来,把脖子偎靠在秀明的大腿上蹭来蹭去,不停地伸出粉色的舌头舔秀明的身体,还意义暧昧的将鼻孔里的热气全部递过来。刚才起得匆忙,秀明的布衫还没有扣严实,狗鼻子里的热气就顺着她敞开的衣襟呼呼地灌进去,一直吹到秀明身上最柔软的地方——那里的两只乳头在热气中一点一点膨胀起来。秀明感到浑身都温和了。不过,她还是警觉地避开狗鼻子喷出的热气,一颗羞耻的心竟骚动起来。狗依然不停地从地上跳起来,伸着两只前爪去抱她,拿湿漉漉的嘴鼻触着她的胸窝子,隔着衫子碰触到已经硬朗了的乳头。秀明继续害羞地躲避,同时蹲下身来爱怜地抚摩着狗的脖颈。狗眼睛里的那两个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渺小,微不足道。自从婆婆去世后,秀明跟这只狗早已经相依为命了。

狗窝棚旁边兀自塌陷出一个水缸样大小的深坑,这里由于地势低洼,从外面流进来的雨水,正通畅无阻地灌进这只深不见底的坑里。水流的速度奇快,将那些泥鳅癞蛤蟆烂树叶全都一股脑吞进坑里,转眼间什么也看不见了。秀明再也没有片刻的消闲。她必须用锹铲来大量的泥土试图堵住这只深坑,可那坑实在是太深了,简直就是一只无底洞啊,用来从外面铲土的时间足可以在院子里重新砌一堵墙。由于塞堵这个不知深浅的坑,她只好暂时将狗拴在门口的一棵树下。

秀明一直不停地往坑里填土,汗水顺着脚脖子流进了两只鞋壳里,走动的时候哗哗作响,可所做的依旧毫无功效,而且,那只坑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只无底洞了。后来,秀明不得不终止了这项没有意义的劳动。她也开始怀疑这只突兀的深坑也许一直通向阎王爷那里去了。想到阎王之类的东西,她就恐惧地不住打颤,眼皮子不停乱跳,心儿仿佛都快飞出去了。其实以前她并不迷信,她坚信世上没有鬼魂这些东西,可此刻她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脆弱和胆怯了。

秀明已经显得十分疲倦和狼狈,但她依旧在不停地忙碌着。狭窄的鸡窝里同样汪满了雨水,十几只鸡都漂浮在水面上,脖子抻得老长,跟鸭子一样。有三只大约在白天里已经被大雨淹死了,尸体静静地漂动着,却看不见脑袋和鸡冠具体在什么地方。漂在水面上的还有十几个鸡蛋,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很像是煮在一口大锅里的荷包蛋。有几只凸眼圆腹的老鼠正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见了人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它们的水性好极了,它们一边游着一边敏捷地去逐食漂在水面上的那些谷子。

这时,秀明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忙糊涂了,竟把这一天里最当紧的一件事情给忘掉了。自从秀明把那只装着婆婆骨头灰的黑陶罐抱回家以后,每天傍晚睡醒以后,她都要恭恭敬敬在婆婆的灵前上一炷香,磕三个头,有时候她还会很虔诚地吃上两顿素饭。秀明这样做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吃素和烧香似乎成了她生活的新内容。她的生活和内心都因此变得平静起来了,虽然一切寡淡得近乎无味,但这种平静的生活至少可以为她提供一份祈祝的心境——心诚则灵。

秀明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她几乎忘记了过去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只是混混沌沌活着。事实上,秀明被虎大他们拉出去大小开过几次会以后,她整个人的精神就瘫软了,那种软弱完全来自骨头缝里。她时时感觉到自己的脊梁中间突然就少去了一节致命的骨头,整个人变得不再坚强,她的身体只是勉强地支撑着,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来。她害怕这样下去自己终究要跨掉的,而且,永远也别想再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