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队长(第13/28页)

说话的时候,牛香的眼泪一直在默默地往下淌着,她的手从二娃子的脸上摸到脖子摸到肩膀头,又摸到他的右手上,最后手指停留在他的一根小拇指上。她把二娃子的那根小拇指拉过来,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好像那根手指是用金子做成的,然后又轻轻地挨在嘴唇边亲吻着。二娃子也感受到了从娘亲口鼻里涌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忏悔的眼水更加汹涌澎湃起来。

“我错了娘我错了……娘我对不住你……娘……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娘!”

然而,一切都迟了。牛香猛然间不露声色地一口咬住了二娃子的那根细嫩的小拇指。二娃子凄厉的叫声再次响彻黑夜。牛香满嘴都是血。血像是从她的喉咙深处从她的心脏里涌上来的。她依旧死死抓住二娃子的那只手不放,她猛地一扭脸,咬在她牙齿中间的那截手指跟二娃子的手完全脱离了,肉丝在空中拉出一条红色的弧线。二娃子霎时缩成一只鲜红皮球,在地上翻滚哀号不止。

牛香终于泄气地跌坐在地上,如同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她把断指从嘴里慢慢吐出来,在自己的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像擦一枚珍藏多年的戒指。擦干净之后,她把它也装进另一只裤兜里去。断指在里面一抠一抓地挠动着,就像娃娃们小时侯总爱把手指悄悄伸进她的裤兜里想找好吃头。

那晚,大伙真正见识了寡妇牛香惩罚逆子们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一个个吓得面如土灰,全无血色。有人挑起大拇指夸赞牛香做得好,也有人认为是大梁不正才会下梁歪的。牛香跟虎大家的冤怨,充其量只算打个平手,一报还一报。

只有苟文书不这么看问题。苟文书学过马列,懂得一些辩证法,他会用客观的眼光看待一个人和一件事,特别是一个身心俱焚万念皆灰的女人。苟文书对寡妇牛香大义灭亲的做法赞叹不已,同时,又对她生活的种种不幸表现出罕见的同情与关怀。这一点大伙从他先后几次上门慰问可见一斑。

头一次寡妇牛香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更没有跟苟文书说上一个字,就像精神错乱的人那样,长时间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发呆。

苟文书说:“无论如何你得想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苟文书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没听人常说娃大不由娘么。”

苟文书还想说点宽慰女人的话,可是牛香却突然把被子蒙在头上了,他只好无聊地离开了。

没过两天,苟文书又悄悄地不请自来了。这次苟文书不是空着手来,他带来了一网兜水果,还有一只已经宰杀好的鸡崽——鸡是他用四节干电池从一个老乡手里换来的。进门后他就钻进牛香家的灶房里,俨然一副这家男主人的样子,不一会儿,那些锅碗刀勺就开始当当作响了,还有浓浓的一股黑烟从门缝和烟囱里草蛇样钻出来,而他自己也像被什么伤心的往事困扰着似的,泪流满面,就差放声痛哭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苟文书笨手笨脚地盛了满满一海碗鸡骨汤,殷情地端到牛香眼前了。

寡妇牛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优厚的礼遇。特别是,这份作为女人她从来不曾奢望过的情意,即便是个木头人也该动心了。可牛香没有去接苟文书端来的鸡汤,而是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哭声震得窗户纸扑扑乱颤,连墙角和房梁上的灰尘也落下来,掉进苟文书的眼睛里。苟文书眯着一只眼歪斜着脑袋在地上转来转去,嘴里哟哟叫着,他想把眼里飞进去的脏东西揉出来,可眼睛都弄红了,也不得要领。

牛香终于开口了。

牛香幽忧地说声:“你过来吧。”

这是几天以来,牛香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像被粗砂纸打磨过一般。

苟文书愣了一下,像听话的娃娃那样乖乖地走到她跟前。

牛香把手举起来,轻轻地翻开了他的眼皮,然后把嘴唇靠上去,伸出柔软湿热的舌尖,在翻起的眼皮上舔了舔,又把他的眼皮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苟文书眨巴眨巴眼睛,果然干净了,不再有丝毫被磨痛的感觉。

苟文书又把桌子上的肉汤给牛香端过去说:

“你好歹吃上一点点,身子当紧呀。“

牛香实在推辞不掉,她接过去,还是没有吃。眼泪却断线的珠子样滚落到碗里。

苟文书转过身悄悄离开了,正如刚才他悄悄地进来。

就在这天深夜,牛香家少了一只耳朵、断了一根手指的两个儿娃离家出走了。这弟兄俩人在离开之前,干了一件让寡妇牛香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原谅的事——他们悄悄地摸到苟文书的房前,一个去敲门慌称娘亲找他有事,另一个伙同其他几个玩伴,埋伏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下,等苟文书开了灯走出办公室时,他们出其不意地用手里的弹弓一起朝苟文书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