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2页)

“什么意思啊?”他一把抓住金老师的胳膊。

金老师的身体被他拽得一歪,一摞书在她怀抱中晃了两晃,几乎就要倾斜坠落。她紧走两步,半个身体倚在墙壁上,顶住那些书。

“乔老师,杨云的事情,你就不要再问了。”金老师把下巴颏儿压在最上面的一本书上,侧了脸,用年长者的口气嘱咐他。

乔六月上前,接过那一摞沉得坠手的书本,替金老师放进柜台。“看在爱书人的面子上,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金老师解除了手中的负担后,把松垮的袖套往上拉了拉,意味深长地瞥了乔六月一眼,叹口气:“乔老师啊,我跟你说,人类的很多美好愿望,有时候必须屈服于现实。”

她开始忙碌起来,把学生交还的书收拾好,借书卡一一地插回封底纸袋里,把卷了角的书页抹平,看到快要掉落的封面,用手边备好的透明纸和浆糊修补。

她始终抿着嘴,低垂着眼皮,不准备再跟乔六月做任何交谈。她延伸在白墙上的影子,是沉默的,幽秘的,也是退缩和决绝的。

乔六月回到住处,辗转一夜,脑子里全都是杨云坐在独轮车上渐行渐远的模样。他们分手才不过三四个月,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结局:杨云留给他的是一个不告而别。他想,杨云不会是怀孕了,她休学也许另有隐情,她那样的家庭,什么样的可能性没有?她不便对学校说,才编造出女人寻常的理由。他想他该去一趟青阳县城,找到杨云,当面问个毕竟。说不定杨云正在青阳等着他,眼巴巴地盼着他去,他是她的救星。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被校领导叫去谈话,宣布调往省农林厅工作。

“去南京?”他惊诧。

“介绍信开好了,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有车子送你走。”

“那我的稻种呢?”他指的是刚从南方弄回来的杂交母种。

“放心,总有人接你的班。”校领导笑嘻嘻的。“上省里工作,空间大了,好事啊。以后有机会,多关照我们农校。至于你在农校的事,以后就不提了吧。”

乔六月愕然:他在农校的事?他在农校有什么事?他犯过思想或者路线上的错误吗?他贪污过公款或者损害过公物吗?他执意要向领导讨个明白。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神情严肃,两手在膝盖上抱成一个拳头,脚尖紧抵着地面,一副破釜沉舟追问到底的模样。

校领导终于不耐烦了,站起来,小小地发了火:“乔六月你装什么糊涂?人家农业局长的爱人你也敢往上凑,胆子够大啦。我告诉你,青阳县的罗局长可是老革命,解放战争立过战功的,别说在我们农林口,全省哪条战线没有他的战友和同志?你犯事犯到他手上,那就是自己找没趣。”

领导的眼神,领导说话的口吻,领导所持的立场和对知识分子的鄙视轻蔑,这一切仿佛一把钝器,一下一下地刮擦在乔六月的心脏上,刮出青紫,但是又流不出鲜血。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那里疼痛得发闷。

杨云是局长爱人?她结过婚?她身为已婚女人却又渴望乔六月的爱情?

多么荒唐的事情!

乔六月还是不能相信这样的荒唐,他不相信杨云欺骗了他。这件事情一定是在哪儿出了差错,让彼此有了误会。他于是写了一封信到青阳农业局,找杨云询问。

“你真的写过信?”杨云在院子里的水缸盖上弯腰刮小鲫鱼的鳞片时,侧了脑袋问旁边笨手笨脚洗尿布的乔六月。

“我写过,没有回信。我还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你在家待产。”

杨云直起腰,甩去手指上的鱼鳞,伸出右手的中指,把披散下来的一络头发掖到耳后。她的手在冷风中冻得红肿,看起来肥厚粗大。沾在指甲盖上的一片鱼鳞移到了头发上,薄薄的一小片,像一块颤巍巍的虫卵,被风一吹,摇摇欲坠。

她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她把刮去鳞片的一拃来长的小鲫鱼们扫进水盆,舀一瓢水进去,清洗鱼肠和鱼腮。水盆中的水刹那间被染成鲜红,红而发紫,飘浮起鱼泡、肚肠、腮片还有墨绿色的黄豆大小的苦胆。鲫鱼汤是下奶的好东西,她本来想买两条大的,半斤来重的,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都没有见到。饥饿年代,似乎连河里的鱼虾们都饿得长不成形状。

乔六月去了省农林厅报到,一天都没有耽搁。在中国,人不是单独的个体,人是组织的附属物,来来去去只需要一张调令一次谈话。他到了厅里之后,又被二次分配到省农科院。这是个很理想的单位,对于从事育种学研究的乔六月,似乎是大有奔头。他振作精神,决定把水稻杂交的研究重新续上头,为了自己的事业,也为了走出精神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