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2页)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扔了扫帚,两手一拍,对床上的陈清漪:“我怎么忘了,要熬一锅米汤让你喝了下奶呀。”
她转过头寻找罗想农,习惯性地指使他:“烧火吧,熬米粥。”
罗想农的身子在墙上磨蹭了一下,没有动。
“快去,熬了粥也给你喝一碗。”杨云以为孩子消极怠工,安抚了他一下。
罗想农手抠着墙壁,小心翼翼报告:“没有米了。”
杨云才想起来,已经到月底了,这个月定量供应的大米早就吃光了。
一瞬间,她的脸窘得发了红,眼睛移来移去,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好像裤袋里能够摸出几颗米粒。
“真是的,我们家,三个都是男的,太能吃……”她嗫嚅。
“别费事,我们有干粮。”乔六月赶快申告。
“那怎么行?刚生过孩子怎么可以吃干粮?等着作下个什么病啊?”她抢白乔六月。然后,她绕过他,走到大床背后,蹲着把几个装粮食的罐罐都打开看,一个一个伸手进去摸,摸到一个罐子里还有一点荞麦面,高兴起来:“今天对付一下,吃荞麦面疙瘩汤吧,明天就能买到下个月的粮了。”
“明天我们走。”乔六月手里抱着婴儿,又一次重申。
杨云直起腰,终于接了他刚才的话头:“外面多冷,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让她们娘两个出门冻死?你们在我这儿住一个星期,怕谁呀?怕我还是怕罗家园?怕我没必要,我出身不比右派好多少。怕罗家园的话,放心,他一下乡,十天半个月不会回家。”
床上的陈清漪忽然哭起来,抽抽咽咽,白寥寥的脸在灯光下像一团揉成稀烂的抹布。哭着,她觉得难为情,伸手把被子扯上去,盖住自己的脸。
“叫她别哭,将来眼睛会烂。”杨云认真地警告乔六月。
杨云从乔六月面前消失后的几年,是乔六月频遭恶运的时段。
一九五三年春天,乔六月从南方选了一批生长期短但是产量不高的稻种,兴致勃勃地回到农校。他期盼用它们跟本地的优良品种杂交,培育出产量高、口感好的双季稻种。
乔六月不认为在本地种植双季稻有多少优势。前几年他一直在做这个试验,但是从未成功。晚稻在地里才开始扬花抽穗,霜降就已经开始。霜降一来,万物凋零,勉强结出的稻谷籽小粒枯,褪去谷壳,基本只剩瘪瘪的谷皮,牲口都不爱吃,嫌瘪谷子扎嘴。但是育种是农业部门的大事,由不得乔六月发言,领导们要积极推广双季稻,指望让当地的稻谷产量翻一个跟头,乔六月只有努力去执行的份儿。
那个时候,苏联园艺学家米丘林在中国红极一时,米丘林的故事上了小学语文课本,但凡上学念书的,个个知道苹果和梨可以杂交,西红柿和土豆有可能长到一根藤上。既然米丘林那个大鼻子老头儿能够把传奇变成可能,中国的农业学家们又岂能落于人后?中国是农业大国,然而千百年中基本上是广种薄收,如果有一天提高了单位面积产量,那会是什么样的飞跃?那时候中国的粮食会铺满地球上每一个角落!
乔六月承认领导的出发点是好的,客观上也是会促进中国的农业水平提高的,所以他兢兢业业去做自己的工作,希望通过优势杂交,将本地双季稻的梦想真正落实。
回到农校的第一天晚上,乔六月就着一桶温水洗了头,洗了澡,修剪了指甲,把脸颊刮得光光溜溜,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去图书馆寻找杨云。他知道她会在那儿。即便不在,图书馆金老师也知道她的去处。
图书馆还在原地,但是做了修葺,在旁边接出一间阅览室,墙壁上新刷了一层石灰,沿墙打了一排简易的阅读台,增加了报刊数量,灯光也比从前明亮许多。不少学生有了自修习惯,开始把阅览室当作温习功课的绝好去处。
事情总是在进步,农校也在进步,乔六月想。他站在进门处,用目光寻找杨云。
“她不在了,休学回青阳了。”瘦小的金老师像个影子似的走到乔六月面前。她费劲地抱着一摞书,是白皮的,政治读物。她的紫花布的袖套有些松,滑落到肘下,布料一圈套着一圈重叠起来,像是一截因为脱肛而凝血坏死的大肠,而她的枯瘦的小手就藏在肠套中。
乔六月吓了一跳:“休学?她病了?”
金老师从书堆后面探出头,怜悯地看他:“不是,是怀孕了。生完孩子再来复学。不过也难说,也可能就不来了。”
乔六月懵头懵脑,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怀孕”这两个字的含义。金老师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好像冷不丁地被高压水龙头冲了一下子,一时间踉踉跄跄失去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