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自由热带稀树草原与第九王国(第24/26页)

刚到达这小城里,这位返回家乡的人就陷入了那社会的喧嚣中。他觉得,就是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这个社会也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寻求着一个牺牲品。而现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人,这个敌人又回来了!就在过来的途中,他们开着自己的小车超越了他,并且告诉其他人,他靠近了。他们的派遣队化装成夜晚散步的人,在等待着他。那些挂在身上牵狗的皮带实际上是枪背带。他们从街道各个角落传来的口哨和呼叫无非是用来包抄人的。然而,在这一天,他们不会动这个敌手一根毫毛。他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仿佛他在叙述着这样一个遥远的国度,使得他们不是不由自主地问候他,就是看到别处去,比如朝着那鼠疫灾难纪念碑望去。当他们朝着那些动物转过身去时,这更多是出于担忧,既为了自己,也为那四条腿朋友。

事实上,每踏进城里一步,仇恨与厌恶就在我的心里增多。我感到胸腔里热血沸腾,怒火中烧。他们在那儿又是齐头并进,又是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又是小步奔跑,又是慢慢悠悠地漫步,又是吧嗒吧嗒地拖着脚行走。他们在交通车辆的呵护中相互咧嘴对笑。他们的声音不是幸灾乐祸,就是叫苦不迭,或者假装虔诚,驱走了天上的蔚蓝和地上的葱郁。比起这些声音来,树枝的沙沙作响或者木头虫蚕食的响声都显得有灵魂了。他们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客套话,一句比一句无情,从“停止使用!”到“一首诗等等”。无论是望着或者听着这一切,我都恨不得喷出火焰来烧死他们。这些同代人是彻头彻尾爱干净的人,发型整洁,衣冠楚楚,礼帽和扣眼上别着闪闪发光的徽章,散发出这样或那样的香气来,指甲修剪得尽善尽美,皮鞋锃亮(此时此刻,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欢迎的目光最先落在了我那泥迹斑斑的鞋面上)——然而,这整个人流里却充斥着一种简直是有罪的、应该受到惩罚的丑陋和奇形怪状。在我看来,这个中的原因就在于那缺少的目光色彩,它已经被一种冥顽不化的心怀恶意磨灭了。当我思考着这也许不过是我的想像时,就在同一瞬间,有人斜眼瞥了我一下。这目光气急败坏,恨不能把最先遇到的这个人杀死,接着闪着移向下一个人。在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思考重新开始了。在这群人里,有不少曾经刑讯和杀害他人或者为之至少拍手叫好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自己的圈子里。他们的子子孙孙似乎也会如此忠诚不渝,不假思索地把这传统的东西继承下去。现在,他们作为怀着强烈复仇心理的失败者缓缓走去,厌烦了这简直持续太久的和平时期。诚然,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忙忙碌碌,可是,他们的工作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什么乐趣——他们最多不过是满足于不是把谁送进监牢里,就是向他发出警告——,所以,他们憎恨自己,与现代格格不入。在我的心里,简直就渴望着那一个,真的,我似乎能够回敬的基督徒目光。白痴、傻瓜、疯子,复活这个幽灵队伍吧,只有你们才是故乡的歌颂者。那么后来便是一个动物。由于这个动物的出现是作为小城市所有被追踪的人的化身,它使得我平静下来了,并且为这个乡巴佬在这区区小国的背后展现出了那个最广阔的王国,有草原、海滨和大海。黎明时分,突然有一只野兔出现在城边上,它拐来拐去,穿行在车辆和行人之间,横越过中心广场,谁也没有发现,就又消失了。野兔,被追踪着的徽章动物。

我尾随着它,来到一个下等酒吧里。我所了解的下等酒吧,迄今只是道听途说来的,它因为是酒鬼的聚集地而声名狼藉。在那里,我后来又碰到了来自市民行列的几个人。他们坐在那些堕落和出轨的人之中,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他们终于成为平民百姓了,从而放射出善于交往和令人信赖的光彩。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叙述,不只是关于战争。在记忆中,我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一首异常温和的感恩歌和哀歌,关于甜蜜的童年,关于被窃取的青春,看到他们是孤苦伶仃的人,是逃亡者,是被赶出局的人。他们正是那些遭受着身在同类朋党之中折磨的人;他们也正是那些做梦都想得到接纳的人,不是被一个显贵的俱乐部,而是被这个熙熙攘攘的集会接纳。熙熙攘攘?人们也许在七嘴八舌地说这说那,可是我觉得,似乎我听懂了每句话。对我来说,这个烟雾缭绕的洞窟的中心图像就是一个一目了然的秩序的图像。这个秩序是由个体放纵与共同迫切的严肃之间的相互协调来调节的。女服务员去哪儿,哪儿就有座位,厨师的手臂端着菜盘,从蒸汽里伸出来,就像从云里伸出来一样。洗牌时的响声不禁让人想起狗耳朵的抖动声和鸟羽毛的嗖嗖声。滚动着的色子块的响声替代了音乐。只要电话铃一响,个个都抬起头来,期待着去接电话。站在柜台后的女店主睁着一双什么都不会使之吃惊的眼睛。一个农妇进来,在这个环境里显得非常陌生。她把一捆新洗好的衣服放在自己那个趴在桌子上沉睡的儿子一旁,给自己要了一杯烧酒,然后借以慢慢消磨起时间来。我旁边那个人问我是谁,也听到了我的回答。我们肩并肩站着。后面可以看到一片菜园,前面望出去是大街,一辆辆小车嗖嗖地驶过去,一辆未亮灯的公共汽车超越了一辆亮灯的,犹如在一个无名而自由的大都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