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12/21页)

是呀,那帮孩子在夜幕中的时刻;是呀,那个没有见证人而辛勤写写画画的人的时刻;是呀,那个坐在太阳下的同谋者的时刻:然而,久而久之,所有这些时刻都不能替代我那失去的天地。

这个梦结束了,许多梦肯定又随之而来了,大梦和小梦,白日梦和黑夜梦。可是在这些年里,我也没有变成城里人。虽然我在村子里变得可怕了,常常在放学以后直等到最后一趟火车才回家,可我在城里到处都格格不入。那时,我不去饭馆里,同样也不去看电影。于是我不是四处荡来荡去,就是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消磨时间。或许也是克拉根福特的特点使我毫无目的:要走路去湖边,离得太远。这个的确让我觉得广阔的城市,一个州的首府却没有河流经过,要不就可以去河边,站在桥上。那惟一对我来说像客店一样的城市大楼就是学校,它坐落在火车站旁。我在那儿独自度过了一个个下午,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走廊某个被打扫干净的角落,里面摆放着桌子和长凳。有时候,其他名义上的走读生也加入到这里来。于是在这座宏伟的、空荡荡的、越来越变得无声无息和昏暗的大楼里,我们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小团体,一个默默无声地坐在窗前长凳上和站在拐角的小群体。在这里,我遇到了那个很有主见的姑娘,过后还和她看过一次电影呢。她同样住在离得很远的地方,位于相反的方向。我现在想起来,与寄宿学校的岁月不同,那个地方要比自己的家乡诱人得多;凭她那张从走廊的昏暗中迎着我照亮的脸看来,她只有可能属于坐落在某条繁华大街上的豪门望族之家。

相反,和同班的同学,我惟独在上课期间有一种群体的感受。在这里,我有话可说,甚至有时候是代言人(或者是遇到疑难问题时被提问的人)。然而,下课后,我就孤零零的。其他同学都住在城里,不是和父母一起就是寄宿在亲朋家里。而且他们都是律师、医生、厂主和商人家的孩子。没有人像我一样,连自己父亲的职业都说不出口。那么我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山涧工人”的儿子呢(这些是我父亲几十年里干过的工作),还是干脆回避说我父亲“退休了”不就够了吗?我也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因此也撒了谎,一会儿说得高高在上,一会儿又说得什么都不是。我甚至想跳过这出身,让我像一个压根儿就没有出身的人,这样对我来说无疑再好不过了——当年在布莱堡这座小城里,在和那些教师、警察、邮局经理、银行职员家的孩子们打交道时,我确实已经清清楚楚地认识到那影影绰绰感觉到的东西: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从心灵深处和他们完全两样,他们不是我的世界。他们有自己交往的规矩,而我根本就没有。他们的社交活动不仅让我感到陌生,而且反感。他们起初还客气地邀请我去参加社交活动。站在一个舞蹈培训馆门前,听到那女培训师数着节拍的命令,我不禁想像着,这里面都是终身被监禁的人,而且是自觉自愿的。我觉得抓住的门把手如同相应的手铐。在一次花园聚会时,我曾经屈起双膝闲坐在挂在我头顶上方的吊床里,笼罩在五彩缤纷的灯笼,闪烁的风灯,烟雾浓浓的烤肉篝火中,沉迷在轻音乐和喷泉哗哗的水声中,包围在一群舞动和聊天的人之中,就像进入了一张罗网,再也无法逃脱了。

在学习群体之外,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无论站在哪儿,都成了碍事的。由于我对每句话都踌躇不定,那些本来进行得如此应对自如的谈话被弄得戛然而止。当其他人都昂头挺胸地从人行道中间走去时,我却弯着身子,紧贴着墙壁和栅栏挪过去;当他们不管在哪儿,比如大门口停下来要让人看看时,我就利用这个瞬间,悄悄地从他们身旁跨过门槛(这样有时反而更加引起他们对我的注意,就像发生在教室里的哄堂大笑所表明的一样)。一句话,与同学们在一起的那些自由时光就是笼罩在我反应迟钝的征兆之下,这无疑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好些年以后,我似乎在有轨电车里一个男子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个人坐在一群讲着笑话的同伴圈里。他总是随声附和别人的笑声,然而每次都慢了一点,而且也是笑到一半又一再戛然而止,发起呆,接着又跟着一起笑,声嘶力竭的样子。在他的周围,没有一个人能觉察到让我这个局外人立刻就明白的一切:他肯定听懂了这儿所叙述的东西,可是并没弄明白这笑话的弦外之音。他对双重意义和影射彻底没有感觉,于是,别人讲什么,他就完全当什么。在沉默的瞬间里,我从那简直吃惊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甚至在共同经历着那些叙述的一个个细节,当作某种十分严肃的东西。这时,我就在有轨电车上想着,当时我坐在同学们中间,情形也一模一样,惟有局外人,像我现在一样,似乎才会认识到,有人处在这个圈子里是“不合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