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14/16页)
“如果有一天,他也死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就真的团聚了,就再没有什么怕的了。我们再不用担心谁先丢下谁了。你看到的床上那个就是我丈夫,你真的不用害怕,我们从来就没觉得他是个死人,从来没有。他是我们的一家之主,有他在屋里等着我回去,我就是赶夜路回家也不觉得害怕,有月亮没月亮的晚上我都不害怕,这十年里我几乎天天要赶夜路,我觉得他就在前面带着我走,他不回头我也知道是他。真的,我走得那么快,简直不像我自己在走路。是他在保佑着我,我知道。”
五
卫瑜一直哭到半夜,断断续续地哭,像陷进了一个很深的梦里,怎么也出不来。后来像是终于哭累了,她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哭声渐止的同时,一种巨大的安静劈头盖脸地向两个人砸了下来。窗外的月光筛了进来,斑斑驳驳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去,两个人像是沉在了清凉的水底,都是没有重量的,都是空的,水从他们身体里穿过去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突然之间,所有的源头被掐断了。这个夜晚之前腾空堆起来的架子本来就是空的、脆的,现在,它像雪崩一样默默地从两个人之间坍塌了,似乎无论再做什么,颜色都已经像枯叶一样摇落了,只剩下满枝干瘦的黑白。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出探,可是,太疼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那么多力气。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黑暗中,缩在一团清森的夜里,似乎都踩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球上,球心里的图案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却无法爬进去。因为没有入口。第二天早上,他们就要从这里离开了。他们都知道,这一去其实就是永别了。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色,看不出离天亮还有多远,但他们已经感觉到自己站在这个夜晚的尽头,只需轻轻一跳,就要跳进明天了。他们都听到了时间唰唰的脚步声,都觉得应该从时间的手中抢出一分一秒来,说点什么。可是,他们该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深山中的七天便是眼前这个人的全部。他们看到的这个人其实只是从他身体上截下来的一小段,他们现在拥抱着的其实就是这一小截对方,就像从鳝鱼身上斩下来的一段,仍然有温度,仍然活着,却只是那一小段。可是,如果纯粹把这七天当作旅途中一段无根的艳遇,那他们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疼痛?她突然想,如果在天亮之前她对他说“你带我走吧”,那会怎么样?话一说出口是不是就连眼前这一点点离别的伤感都留不下了?如果她对他这样说了,他却惶惑甚至恐惧地看着她,那该是多么滑稽的事情。因为,他不够爱她。其实,她就够吗?她知道,说到底,无论她怎样挣扎,其实也不过是心甘情愿地被哪怕一点点机会诱惑着,诱惑着去走一条看似容易的捷径。
虽然这近似于屈辱的探险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对生存的渴望,可是,这探险本身是多么令人心酸啊。
她知道,从一开始他就一眼看穿了她那点心思,这种耻辱感逼着她在这几天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逼着她一边无耻地留给自己幻想,一边如履薄冰地和他较量,她想让他在这短短几天里爱上她,却不想让他看轻了她。于是,她一边观察着他,一边悄悄自卫,随时准备着先发制人,扔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尾,就扬长而去。现在,是时候了,她知道,是时候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紧地抱着她?就像这拥抱是真的。他不说一句话,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他分明在告诉她,他对她也是有一点留恋的,哪怕就一点。
也许是因为在这大山的深夜里睡在这样一对隔着生死的老夫妻旁边,两个人都恍惚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在这个夜里真的很近很近,从没有过的近。
卫瑜觉得自己刚哭过的脸是涩的、凉的,就像一个秋天踩着过去了。这时候,张楚河忽然在黑暗中探寻着,把她抱在了怀里,仿佛这拥抱是一种仪式。因为这时窗户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了。
窗外一道苍青色的天光像人的目光一样射了进来,卫瑜突然明白,天真的亮了,这一夜已经百转千回地过去了,他们就要分别了。他们像两个见不了天光的魂魄,当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了。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得对他说点什么,这就算是告别吧。她的声音冷而脆,像是刚刚凝固的,她说:“我到现在不知道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我也不想知道,这都不重要。你连我的名字都不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告诉你,我叫卫瑜,我是从北京过来的,但我不是北京人。我是个在北京打工的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