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12/16页)

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没有扭头和她说话。她想,莫不是睡着了?这老人怪可怜的,一天到晚都喝不上一口热水。她便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病人床前。她看了病人一眼。是个很瘦弱的老人,全身上下干干的,露在外面的手和脚也是干的,干得简直不像人的皮肤。老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异香简直让她不能靠近,简直像火浪一样炙烤着她。她奇怪地想,一个病人身上怎么也有这么浓的异香,虽然他们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香味,可是这病人身上的香味怎么反倒最重?总不会是家族遗传,传说中的香骨吧?要那样的话,真该被国家保护起来研究了。

老人似乎睡得很死,连她走过来都没感觉到。她想,他总不会一天到晚就这样睡着吧,不吃不喝不动,那还了得?莫非,是植物人?想到这儿,她有些轻微的恐惧,便试着摇了摇老人的胳膊:“大伯,大伯,你要喝点水吗?”她和他说话,可是,老人还是睡得很死,一动都没有动。

这时候,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线,她突然发现,现在明明是夏天,老人身上穿着极整齐的却是冬天的衣服,是早已过时的很厚的中山装,衣服一直扣到脖领,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而且他一直躺在那儿,却是不盖被子的。一个病人怎么可能不盖被子?这时候,她的那只手还放在他的那只胳膊上,没有来得及拿开。她的指尖触着的是他的衣服,可是,她觉得不对。这种感觉像是从很深的地方突然浮出来的,她辨认不清这是什么,也分不清方向,好像有很多只手在抓她,她却不知道这手是从哪个方向伸过来的,像是从背后,如果她一扭头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脸。她不敢。

她的手僵住了,僵在了老人的那层衣服外面。身后的那只手好像更紧地拉住了她,拽住她,使她动弹不得。突然,她的那根手指自己神经质地向下弹去,自己弹到了老人衣服下面的那层皮肤,像敲碎了一层玻璃后,直直地不顾一切地向最底下敲去。刹不住,她刹不住。

猝然就见底了。她再也动不了了。

她摸到的不是皮肤,起码,不是人的皮肤。她摸到的是岩石或铁器。是硬的、冷的、钝的,直直地钉进了她那根手指。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看到了老人的眼睛,是睁着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但是,整只眼珠都是黑色的,明亮的、完整的黑,没有一丝白色。这双黑色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她,趁着窗户里一星半点的光亮,那眼珠竟闪着釉质的寒光。

啪的一声,水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一声尖叫响彻木屋。她向门口冲去正好一头扎在一个人怀里,她吓得神经质地乱叫,一边躲着那人,只想冲出去。来人一把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声和她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回来了一点,她渐渐分辨出,那是张楚河的声音,便一下跌倒在他怀里。等他把她从木屋里拖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一个人,正看着他们。是哑巴。哑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进了屋,顺手咣地把门关上了。

张楚河扶着卫瑜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卫瑜却是死也不肯进屋。雨一停,阳光就出来了,卫瑜挣扎着,只愿意蹲在屋外有阳光的地方。她喃喃自语:“这地方住不得,住不得,今晚我就走,我现在就下山。”嘴里说着,身体却还是软的、停滞的,像一堆开始腐烂的肉,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他只好抱着她,哄她。

张楚河根本没看清楚床上究竟躺着一个什么样的病人,单单是从卫瑜的表情里猜测着。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没有凭据的猜测,费事不说,更容易猜得没边没沿的,硬生生地要把一种恐惧一笔一笔地画出来。他光是猜着猜着就有点走不动路了,心想着,这地方确实诡异了一点,可是当晚就下山是完全不现实的,天已经快黑了。住别处吧,这方圆百里又似乎只有这一家。这可怎么办?张楚河不安地看着四周。

这一看正好看到那最后一间一直紧闭屋门的木屋这时候竟开着门。原来,哑巴一下午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一定是感觉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忙跑出去看个究竟,忘了关门。张楚河并没有刻意地想去看个究竟,可是,越是想避开就越是避不开。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把他的目光往里拉。他根本没有力量挣脱。

第一眼看过去,他就看到屋子里有一只猴子,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接着他又看到一只鹿,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只鸟,也一动不动。他顿时有一种中了蛊的感觉,扔下卫瑜,直直向那扇门走去。

站在那扇门前的一瞬间,他看到满满一屋子的动物,只是所有的动物都不动,所有的动物身上都散发出那种他已经熟悉的凛冽的异香,所有的动物都长着千篇一律的眼睛,那就是一种闪着寒光的黑色眼睛。是玻璃的眼睛。他明白了,这一屋子的动物其实都是死的,它们是不会再活过来也不会再腐烂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