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6年,清岗,刘湾(第9/17页)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日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种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儿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儿,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儿:“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像有点儿哑。”

“大概着了点儿凉。”

“乖,去买些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支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了一些,点了一支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的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样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不少人家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像有一点儿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