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32/40页)
但希望之光一掠而过,又自行暗淡了,代之而起的是无比忧郁而平静的绝望。95
“到了我不在的时候,一切自会走上轨道的。”她说。“现在我不能想象,你们没有我怎么过活,孩子们好像少不了我,可是你想,其实他们没有我也会长大,一切都会照常进行,仿佛向来就是这样。”
她又说了几句,谈到了孩子们和萨沙的身体;她很高兴,他在尼斯强壮一些了,福格特也同意这一点。
“要爱护塔塔,对她必须特别谨慎,她的性格深沉含蓄,又比较孤僻。”接着又道:“唉,但愿我能活到我的纳塔利娅96到达的一天……孩子们睡了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睡了。”我说。
从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声音。
“这是奥莉加,”她说,笑了笑(这是最后一次),“你去看看她怎么样。”
到夜里,她变得非常烦躁,向我默默示意,她的枕头摆得不好,但不论我怎么放,她还是觉得不舒服,露出烦恼、甚至不满的神色,改变头部的姿势。后来她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半夜,她做了个手势,似乎想喝水;我用茶匙喂她喝橙子汁,里边掺了糖和水,但是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这时她已不省人事。我害怕得呆住了;天亮后,我拉开了窗帷,头脑乱极了,我带着绝望的心情端详她的脸,发现在几小时内她不仅嘴唇,连牙齿也发黑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可怕的昏迷意味着什么,那黑色又是为什么?
邦费斯医师和卡·福格特整夜坐在客厅中。我下了楼,向福格特谈了我看到的情形,他避开我的目光,没讲一句话便上楼了。回答是不必要的,病人的脉搏差不多已停止跳动。
将近中午,她恢复了知觉,又要孩子们来,但没说一句话。她觉得屋里太暗,这已是第二次了;明明是白天,她问我为什么不点蜡烛(两支蜡烛已点在桌上),我又点了一支,但她还是看不到,说房里太暗。
“唉,我的朋友,头多么痛。”她说,还说了两三句什么。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已像死的一般),把它覆在她脸上。我向她说话,她的回答含糊不清;她又失去了知觉,从此再没恢复……
啊,再说一句话吧……一句话……难道一切就这么完了!这种弥留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从5月1日正午或一点钟到5月2日早上七点。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十九个钟头啊!
有时她处在半昏迷状态,明确地表示,她要脱下那件法兰绒衣服,那件短上衣,要换连衫裙,但以后便不作声了。
我几次开口对她说话,她似乎听到了,但讲不出一个字,痛苦的表情仿佛掠过了她的脸。她两次攥紧我的手,这不是痉挛性的,是有意识的——我深深相信这一点。到了早上六点,我问医生还剩多少时候?“不到一小时。”
我走到花园中叫萨沙。我希望他母亲的最后几分钟能在他脑海里留下永恒的印象。他随我走上楼梯时,我告诉他什么不幸在等待着我们——他从未想到情况有这么严重。他脸色苍白,几乎晕倒,跟我一起走进了房间。
“让我们并排跪下吧。”我说,指指床头的地毯。
她满脸都是临死前的汗珠,手拉住上衣在抽搐,仿佛想把它脱下。几声痛苦的呻吟,几个不连贯的嗓音,使我想起了瓦季姆97的临终状态;接着一切沉寂了。医生拿起她的手又放下,它像物品似的掉下了。
孩子在抽泣,我记不清开头发生了什么。我冲出屋子,进了大厅,遇见卡尔·埃德蒙,我想对他说话,但从我的胸口发出的是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声音……我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闪光的海水,我感到迷惘,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明白。
后来我想起了那句话:“要爱护塔塔!”我觉得害怕,孩子一定吓坏了。起先我不让告诉她什么,但是这怎么成呢?我吩咐把她找来,与她关在书房里,把她抱在膝上,我一步步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最后才告诉她,“妈妈”死了。她浑身哆嗦,脸上涌起了红晕,眼泪滚滚而下……
我带她上楼。那儿的一切都已变了。死者像活着一样,躺在堆满鲜花的床上,她的旁边便是同一天夜里死去的婴孩。房间蒙了白布,到处是鲜花,一切带有意大利人的优雅风味,它给撕裂人心的死亡的悲痛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这优美的环境感染了受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