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31/40页)

……后来一切都笼罩在烟雾中——阴森、迷茫的黑夜降临了,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什么也不记得,也无从叙述;这是悲痛、焦躁、失眠的时期,感觉迟钝了,不再意识到恐怖、精神的崩溃和体力的可怕挣扎。

家里一切都变了样子,显得特别混乱,没有秩序,仆人东奔西走,忙乱不堪,而且随着死亡的即将到来,也出现了新的谣言,新的丑事。命运不再给我的苦丸涂上糖衣,人们也不再怜惜我——据说,好在我的肩膀硬实,让我挑起这副担子吧!

在纳塔利娅去世前三天,奥尔西尼捎来了埃玛给她的一张条子。埃玛要求她“宽恕一切对不起她的事,宽恕所有的人”。我对奥尔西尼说,这条子不能交给病人,但我完全尊重促使她写这些字的感情,我接受她的好意。

不仅如此,我还在最后一些平静时刻小声告诉纳塔利娅:

“埃玛请求你的宽恕。”

她露出了讥讽的笑,没有回答一句话。她比我更了解这个女人。

晚上,我听到弹子房里有人高声谈话——熟悉的朋友通常在那里聊天。我走进屋里,发现大家争得很热烈。福格特在叫嚷,奥尔西尼作着解释,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我一去,争论便停止了。

“你们在做什么?”我问,相信出了什么新的问题。

“这样,”恩格尔松接口道,“谈不到什么秘密,这件事太妙了,简直像一朵德国的鲜花,我敢打赌,要是哪里还有这样的事,我可以用脑袋走路……女骑士埃玛委托奥尔西尼转告您,既然您宽恕了她,为了证明这一点,希望您把她写给您的一万法郎借据退还她,就是您替他们还债的那笔款子……这价钱太贵了,太贵了!”

奥尔西尼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

“我认为她发疯了。”

我取出她的借条,交给奥尔西尼,对他说道:

“请您告诉这个女人,她要的代价太高了;尽管我尊重她悔改的感情,但它不值一万法郎!”

奥尔西尼没有收下借条。

在通往丧事的途中,我还不得不踩过这一片肮脏的污泥。那是什么,是疯狂还是罪恶,是堕落还是愚昧?

这是很难回答的,正如你很难回答,这家人是从疯人院中逃走的,还是挣脱了拘束衣出来的。

4月29日晚上,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到了。纳塔利娅每天都在等她,写了几次信请她来,她怕抚养孩子的责任落到恩格尔松太太手里。她每小时都在等她,我们收到信后,她便打发豪格和萨沙到瓦尔桥接她。尽管这样,与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的会面使她非常激动。我记得她的声音多么虚弱,她哼哼哧哧地喊了声:“玛莎!”就再也讲不出什么了。

纳塔利娅发病时已经怀孕几个月。邦费斯和福格特都认为,这种特殊情况对治愈肋膜炎是有利的。玛丽亚·卡斯帕罗夫娜的到来加速了分娩期。分娩比预料的好,孩子活着生了下来,但体力消耗完了,出现了可怕的虚脱。

孩子是早上生的。到晚上,她吩咐把婴孩抱给她,还想召集别的孩子。医生叮嘱过,要保持绝对的安静。我劝她别这么做。

“亚历山大,你也听他们的话?”她说。“当心,你剥夺了我这个时刻,以后不要后悔;我现在好一些了,我希望亲自把婴儿介绍给孩子们。”

我把孩子都叫来了。

她没有力气抱婴儿,把他放在身边,露出明朗而愉快的脸色,对萨沙和塔塔说道:

“你们又有了一个小弟弟,你们要爱他。”

孩子们高兴地扑上去吻她和婴孩。我不禁想起不久前纳塔利娅望着孩子们背诵的诗句:

但愿有年轻的生命

欢笑在我的墓门之前……94

我望着临终的母亲这庄严的一幕,心头充满了忧郁。孩子们走后,我请她别再讲话,休息一会儿。她想休息,但是不能,眼泪夺眶而出,淌下了面颊。

“记住你的保证……啊,想起他们即将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没有母亲,又在异乡客地,多么可怕……难道我没有救了?……”

她用祈求和绝望的目光注视着我。

这种从可怕的绝望到希望的反复变化,在最后这段时间里难以形容地撕裂着我的心……正是在那些我逐渐失去信心的时刻,她握住我的手对我说道:

“不,亚历山大,不可能这样,这太没意思了——我们还要活下去,但愿虚弱只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