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4(第8/9页)

最后,舒芭问起耶苇特的情况。她是第一次这样做。我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和她讲了讲,她说:“我很难过,我想类似的事情二十年内不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了。”我一直对舒芭有成见,她生活方式保守,心里总怀有怨恨,但如今竟说出这样饱含同情和睿智的话来,让我有些吃惊。

饭后马赫什清理了饭桌,端来雀巢咖啡——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他们家的任何仆人。舒芭把一幅窗帘拉开一些,让更多阳光照进来。她走进阳光中,在靠背长椅上坐下——椅子是铁管框架,扶手呈船桨状,牢固而厚实——示意我坐过去。“过来,萨林姆。”

我坐了过去,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她把头扬起来,让我看她的侧面:“你看到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了吗?”

这问题我没有听懂。

她叫道:“萨林姆!”脸转过来正对着我,头仍然扬着,盯着我的眼睛:“我现在是不是破相了?看看我眼睛周围和我的左腮。特别是左腮。你看到什么了?”

马赫什把杯子放到一张矮桌上,站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他说:“萨林姆什么也没有看到。”

舒芭说:“你让他自己说。看看我的左眼。看看我左眼下方的皮肤,还有颧骨。”她把脸抬起来,像是在摆硬币头像的造型。

我很费力地寻找她要我看的东西,这才发现她眼睛下面有些发青,开始我还以为那是疾病和疲惫的迹象,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瘀斑,在左颧骨上方还有一点儿淡淡的青紫,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隐约可见。因为刚才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想忽略也不行。我发现这就是她说的破相,她也发现我看到了。她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忧伤和认命的神情。

马赫什说:“现在没那么明显了。是你指点他才看到的。”

舒芭说:“我和家人说我要嫁给马赫什,我的弟兄们扬言要泼硫酸毁我的容。你看,真的发生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拍了电报过来。我以为他们是要我回去参加葬礼。这种局面下回去真是糟透了——父亲去世了,国家局势一片混乱,非洲人又如此可怕。我觉得每个人都站在悬崖边上。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这些。你问他们以后怎么办,他们总是自欺欺人地说一切都会好的,没什么好担忧的。你还得跟着他们一起自欺欺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天早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干了一件大蠢事。那里有个信德女孩,听她自己说以前在英国读书,回来后开了一家美发店。那地方是高原,阳光非常刺眼,我开了好长时间的车,走访老朋友,或者只是瞎转悠。过去钟爱的一些地方现在再去看觉得很不喜欢,我不得不把车停下来。因为一直开着车到处跑,我觉得我的皮肤变得又黑又脏。我下车进了美发店,问那信德女孩有没有我可以用的面霜之类的东西,她说有。她在我脸上涂了点儿东西,我痛得大叫,让她住手。她用了过氧化氢。我捂着火烧火燎的脸赶回家,那幢死亡之屋真正成了我的哀痛之屋。

“打这以后,我无法在家里继续待下去。我不得不遮住脸不让任何人看到。然后我跑回这里,和之前一样躲着不见人。现在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晚上偶尔出去走走。现在受伤的地方好多了。但我还是要小心。萨林姆,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心里的话都写在眼睛里了。我现在不能出国。我真想走,真想一走了之。我们也不是没钱。可以去纽约、伦敦、巴黎。你知道巴黎吗?那里有个皮肤专家,据说他换皮肤的技术无人能比。我要能去巴黎就好了。去了那里,之后就可以去任何地方,比如瑞士——对了,瑞士用英文怎么说?”

“Switzerland.”

“你看看,一直待在家里,我的英文都忘了。瑞士是个好地方,我总是这么想,如果能拿到签证的话。”

马赫什一直看着舒芭的脸,他的表情既有鼓励,也有些恼怒。他穿着红色棉衬衫,领子又挺括又漂亮,领口敞开着——这是他从舒芭那里学来的时尚穿法。

我终于离开了。我很庆幸,终于摆脱了他们在客厅里制造出来的过度自我关注的气氛。换皮肤、皮肤——我离开了很长时间,这些词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

他们关注的不只是皮肤上的污点。他们和外界完全脱离了联系。过去,他们还能仰赖尊贵的身世背景(被别人以讹传讹),现在只有孤零零地待在非洲,无人庇护,没有依靠。他们已经开始腐烂。我和他们差不多。要是我现在不采取行动,我的命运到头来就和他们一样。时时盯着自己;强迫别人看自己身上的斑点——使得自己无法出门的斑点;还有小屋里弥漫的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