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5(第5/8页)

凡·德尔·魏登旅馆的服务员平时总是没精打采的。年长一些的坐在板凳上什么也不干,只等着人家来给小费。他们大多长着一张瘪瘪的苦瓜脸,穿着短裤,围着宽大的围裙,就像跟班的穿的制服。有时候没事做,他们就把手缩到围裙下,看起来就像是在理发的人。年轻一些的是独立后长大的年轻人,穿着自己的衣服,在柜台后面叽叽喳喳地聊天,好像自己是客人一样。不过现在这些服务员都很警觉,都在忙乎。

我要了一杯咖啡,很快就上来了,速度之快简直是破天荒!给我上咖啡的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我不止一次想过,在殖民时期,这家旅馆挑服务员是不是看谁更瘦小,更好摆弄。怪不得此地过去出了那么多奴隶:选来做奴隶的人体格都很差,除了生育下一代的能力,其他各方面都只能算半个人。

咖啡上得很快,还有装在不锈钢壶里的牛奶,是奶粉冲的,量很少,而且好像不新鲜。我把牛奶壶举了起来,还没张口老服务员就看见了,吓得面如土色。见他吓成这样,我只好把壶放下来,无奈地啜饮着苦涩的清咖啡。

酒吧里的人来者不善。他们——或者他们的同伴——可能已经展开行动了。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寻常角色,知道我是来看他们长什么样子的,也知道服务员害怕他们。今天早晨,旅馆的服务员还在说森林里的人如何如何刀枪不入。别看这些服务员身材矮小,一旦小镇上掀起叛乱,他们指不定会用那瘦小的手干出什么事来!这还没多久,他们就沦落到这么可怜的地步了。我们该为此感到庆幸,但同时又有些同情他们。这就是这个地方给你的印象:你永远不会知道应该怎样去思考,怎样去感受。要么感到恐惧,要么感到羞耻,别无其他。

我回到商店。日子还得继续下去,这样还能打发时光。凤凰树长出了新叶,毛茸茸的,嫩绿嫩绿的。日头在移动,人影树影斜斜地横过红色的街道。换成别的日子,一到这时候我就会想着回家喝茶,或者到希腊俱乐部打壁球,然后找家简陋的酒吧去喝冷饮,坐在金属桌子边上,看着黄昏的光线慢慢暗下去。

快四点的时候,商店正要打烊,梅迪突然跑来了:“白人今天早晨来了。有的去了军营,有的去了水电。”他说的水电是指水力发电厂,离小镇有几英里路,在我们的上游。“他们到军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岩义上校给毙了。是总统下令让枪毙的。他可是说到做到,这个新总统!岩义上校正跑出来迎接他们呢,他们没等他开口,就一枪给毙了,当着男女老少的面给毙了!还有依颜达中士,他还在我们这儿买过一卷苹果花纹的窗帘布呢,也让他们给毙了,还有其他几个当兵的。”

这个依颜达我还记得。总是穿着一身浆得笔挺的制服,脸四四方方的,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眼神挺狡诈。我还记得他当时用手掌摩挲着印着大红苹果花纹的布,记得他掏出一卷票子付账的样子,别看他神气活现地掏钱,其实那东西不值几块钱。窗帘布!听说他被处决,当地人肯定都很开心。这并不是因为依颜达是坏人,怪就怪他来自猎捕奴隶的部落,就好像军队里其他人一样,比如他的上校。

总统把恐惧带到了镇上,带到了这个地区。他明着是吓唬军队,暗里是吓唬本地老百姓,在杀鸡给猴看呢。处决军人的消息会不胫而走,老百姓会更加困惑,更加紧张。他们会跟我一样,第一次觉得独立后首都还是有管事的人,感觉到人人有份的独立已经到头了。

我能从梅迪身上看到变化。他不断带回糟糕的消息。但他比早上要平静一些,也让费迪南平静了些。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开始听到枪声。要在早晨,大家肯定都慌作一团。可现在我们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枪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远不及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雷声响亮。不过,这陌生的声音让镇上的狗惊惶不安,它们此起彼伏地叫起来,有时把枪声都盖住了。出门来到楼梯平台上,只看到黄昏的阳光、树和炊烟。

日落后四周一片漆黑。停电了。可能是机器坏了,可能是线路被人故意掐了,也可能是发电站被叛军占领了。但现在没有电也不是坏事,说明至少今天晚上不会发生暴乱。这里的人不喜欢天黑,有的人甚至要在屋子里点着灯才能入睡。不过我、梅迪和费迪南都不相信发电站被叛军占领了。我们信任总统派来的白人。早晨我们还看不清局势,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我坐在客厅里,就着油灯看旧杂志。梅迪和费迪南在他们的房间里说话。他们的声音和白天或者有电时不一样。两人的嗓音都压得低低的,带着沉思的意味,沉稳老成,像是两个老人在谈话。我来到走道上,发现他们的门是开着的,梅迪穿着背心和衬裤坐在床上,费迪南也穿着背心和衬裤,躺在地铺上,一只脚翘得高高的,抵在墙上。在油灯摇曳的灯光下,他们看起来像是躺在某间窝棚里面。两个人悠闲地聊着,慢声细语,不时停顿或沉默,同他们的姿势十分相配。这些天来,他们头一次这么放松。他们觉得危险离自己很远,所以竟聊起危险、战争和军队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