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22/34页)

“塔伦特,”我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咧嘴微笑,“我们必须马上跟拉瓦艾克他爸谈一谈。”

他或许叫了我的名字,但是我讲话实在太快,所以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倾听我的话和我的理论——我知道我是对的,我能肯定,我这辈子不曾像那样百分之百肯定过,那感觉实在太令人振奋了,而且振奋之余,却又那么自然而然,好像我生下来就有资格享受那种感觉。我发现心里浮现一个念头:我的人生应该像这样才对,充满这种悸动,这种令人无法呼吸的兴奋时刻。

“诺顿,”最后当我终于平静下来,塔伦特才说,“拉瓦艾克他爸不在了。他们昨晚把他带到森林里去了。”

我当然觉得很糟糕,对塔伦特发了一顿脾气,要他帮我找来酋长(那我就能怎样?对酋长大吼大叫?指责他?),或是把人带走的猎人(可是他们还没回来),甚至借一头野猪,靠它灵敏的鼻子找出拉瓦艾克他爸走的路(我根本不知道野猪有没有这种本领)。还有,当前这种情势实在太不公平,让我深受打击。过去那么多天以来,明明没发生任何事(有时真是一丁点进展也没有),可就在我希望保持现状时,情势却突然改变了。

最后他还是说服了我,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是可以测试一下你的理论。”他用冷静的口吻说(此刻我一点也冷静不下来),“如果你说得没错,伊卡阿纳应该记得夏娃才对。”

我用严肃的口气问他:“为什么?”

“因为她的年纪虽大,但她离开时伊卡阿纳不可能还没出生。”他说,“如果真是那样,又代表什么?难道她快三百岁了?那是不可能的。”

他那严肃而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我想要大笑。唉,我们怎么立刻就习惯了这个荒谬的世界?一个人不可能活到三百岁,却可以活到一百七十六岁!谁知道?也许活到三百岁也是可能的。也许夏娃已经三百岁,甚至四百岁、五百岁、一千岁了。也许,她早在卡威哈发生之前就被放逐了,远比伊卡阿纳出生的时间更早,也许她经历过岛上仍有数以千计欧帕伊伏艾克巨龟四处爬行的时代,也许当时我们身边的树都还是柔嫩的树苗,从我们此刻站着的位置往四面八方看去,她看到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蓝天碧海。

但是,塔伦特的推论没错:伊卡阿纳真的记得夏娃。她被流放时,他还是个小男孩,他想应该是在卡威哈之后(当年他五岁),但是比他的阿伊纳伊纳仪式早一点。他不知道她被带走时几岁了,但是塔伦特和我深信,从其他案例看来,大家都是在九十到一百零五岁之间出现摩欧夸欧的症状。即便她提早发作,此刻她也至少有二百五十岁了。我想问塔伦特的是,那怎么可能?

她生过小孩,但据伊卡阿纳说,没有一个活到六十岁,她丈夫也没有。她也有孙子,但同样没有人活得跟祖母一样久。最后只剩下夏娃一个人,独自在森林里活了一百多年,在一座座山丘之间上上下下,靠蠕虫与玛纳玛果为生,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只需要满足她自己。因为独自一人,她的世界是如此狭小,但属于她的林中世界却又广大无比。森林里到处是群聚的相似生物,比如雾阿卡、垂吊在树上的玛纳玛果、树懒、蜘蛛,还有兰花,各有各的同伴。夏娃却是个孤零零的探掘者,像在大海上漂荡,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回到什么状态。

“当她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也感到很讶异。”伊卡阿纳的眼神还是一样茫然,他低声说,“有很多年,我都忘记她的存在了,很多很多年了。但如今一看到她,就想到,哦,是你啊!的确就是她。”

“伊卡阿纳,”我说,试着压抑声音里的怒气,因为我知道生他的气并不公平,也没有用,“先前你为什么没跟我们讲这件事?”

他看着我,居然回答说:“你们又没问过。”

也许每一个新发现来得都不是时候,但是(我试着说服自己),每个新发现都会导向一个我必须回答的问题。如今,我对夏娃年纪多大,还有摩欧夸欧是什么,多少有了点概念。进一步询问伊卡阿纳之后,我发现夏娃并非天生的哑巴,这意味着她的沉默与反社会行为都是脑部受损或退化,或是缺少与人互动的后果,而非天生。

有个理论也渐渐成形了,虽然它听起来那么简单明了,让我不好意思称之为理论。理论的出发点是一项假设:欧帕伊伏艾克的肉会导致某种……什么?疾病?症状?总之,吃那种龟肉会让人的寿命不自然地延长,长生不死。但讽刺的是,虽然这个病人的身体状况会冻结在她吃龟肉的那个年纪,她的心智却没有冻结。智力持续衰退(一开始是记忆力变差,接下来会失去社交能力,然后是感官失灵,最后出现失语的症状),最后只剩下正常的身体,随着年岁渐增,她完全失去智能,脑力因为超过既有的极限而完全耗尽。我甚至可以想象夏娃的脑干变得完全平坦,皱褶全都不见了,萎缩成一小截铅笔头的样子。她的人生当然还有尽头,因为一切生命都有始有终。但是,看来她不会因老化而死,而是死于疾病、意外或是被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