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14/34页)
这一段路程不难走,但若不是穆阿,我们不可能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因为在某些地方,路面完全消失了,有些地方则成了驴灰色的砾石路面,布满千百颗白垩色化石。我看得出里面有一些精美的昆虫甲壳,腿部宛如细线,以及背部隆起的蝎子,还有许多生物成了化石,但我实在看不出它们生前长什么模样。这一段路似乎也让穆阿心情大好,他边走边用鼻音隐约哼着一首曲折的调子。看着他在树木与大片蕨叶之间疾行,我才又想起他的身体状况有多好,从背面看来仿佛不到三十岁。
四面八方的绿色植物有时浓密,有时稀疏,所以偶尔我们会被黑暗笼罩,像被困在一个绿黑魔茧里。偶尔会有类似草原的地景出现,上面有一片片黄色羽毛般的巨大灌木丛,只矗立着几棵大树,树枝上郁郁苍苍,披着布幔一般的绿叶。在草原上,我们可以看到朗朗晴天,那颜色蓝到刺眼,还能感到四周满是一个个昆虫社群的鸣叫声,啾啾吱吱,有些则像机械的嘀嗒声响。我这才明白我们被困在了监牢里,树木都是狱卒,光线、微风、空气、声音与天空,地球上生物所渴求的一切全都隔绝在外。
我陶醉在这些好久不见的熟悉感观中,因此开始没意识到穆阿放慢了脚步,而我身边的法阿也停了下来。走过另一座树木监狱后,我们再度进入一片草原(这已经是第五片或第六片草原了),此刻我看到前方约四五百米处有一座波光粼粼的湖泊。片刻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因为湖泊特别大(事实上,它的直径就跟那座村庄差不多)、湖光特别绮丽,或是有任何特别之处,而是我不敢相信居然有这么一座湖。就像我几乎忘掉阳光洒落肩头的感觉(我是指真正的阳光,不是每天从树梢渗透下来、像照在囚犯身上的那一点光线),我也忘记一池不能流动的死水是什么样子。我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想体会一下穿透湖面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当然不会那么做。
“欧帕伊伏艾克。”穆阿用平淡的口吻说。
我们看着湖泊。湖边没有任何东西:没有芦苇,也没有树林、灌木。湖的边界清楚明确,一如村庄的边界,后来我想到,村民在打造村庄时是不是曾模仿这一座湖。等到走近一点时(我们下意识地靠在一起前进,好像能借此免于某种未知的威胁),我看到湖面上聚集着一大片又小又清澈的卵:这里几颗,那里几颗,看来脆弱不已,好像玻璃一般。
然而,等再靠近一点,我们才发现那不是卵,而是一些泡泡。此时我们之中有人大叫起来,一只乌龟把头从湖面伸出,只见它的嘴巴微开,满是皱褶的脖子朝太阳伸展,眼睛闭着。接着,它们又一只只冒了出来,最后我们算了一下,湖面上总共散布了七只欧帕伊伏艾克。四周一片寂静无声,连它们破水而出的声音也没有,等到它们又潜入水底,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六只,其中三只显然还是幼龟,龟头不比胡桃壳大多少。它们就这样上上下下,动作虽不复杂,却可爱得像在表演水上芭蕾,我们目瞪口呆,站在仅仅几米之外。那时,我才注意到昆虫的鸣叫已经被法阿的低沉歌声取代——(也许)就是旅程一开始,我们看到一只小的欧帕伊伏艾克往下游游去时,他吟唱的那首歌。
穆阿眯着眼睛观察,他说:“哈瓦讷。”意思是很多。他还说了另一句话,塔伦特随即翻译出来:“有时很多,有时很少。”
然后,他又跟塔伦特说话,这次说得比较久。我看见塔伦特摇摇头,穆阿很坚持,就连法阿也隐约发出低沉的惊呼声。
塔伦特惊讶地看着我们:“他说我一定要从里面挑一只,他会帮我搬走。”
我的脑海里有一些想法开始成形了。“问问看,我能不能挑一只。”
他问了,接着转身对我摇头说:“他说,只有满六十岁的人才能摸欧帕伊伏艾克。”
“所以你可以,因为他以为你六十岁了,他也可以,因为他早就满六十岁了。”我身边的法阿不断更换双脚的重心,凝望湖泊另一边的树林。
塔伦特向穆阿确认,接着点点头。
“问他,问问看如果还没有满六十岁就去摸欧帕伊伏艾克,会怎么样。”
我看到穆阿的脸上立刻充满怒意。他的答案听来又长又复杂。塔伦特眉头深锁,专心听着穆阿在说什么。其间,曾有两三次塔伦特要穆阿停下来,要求他讲清楚,穆阿很快就回答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他说,”塔伦特转述给我们听,从他刻意强迫自己讲慢一点、措辞谨慎一点看来,他显然很兴奋,“我可能听错了,但是……他说,不到六十岁就去摸欧帕伊伏艾克,会为自己的家庭带来可怕的诅咒。家人之中一定会有人活到六十岁,也一定会吃到欧帕伊伏艾克,但是一段时间过后,那个人会慢慢失去理智,变成摩欧夸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