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3/33页)

另外,我还要面对塔伦特的问题:我几乎无法直视他,在他身边,我得一直试着让自己讲话流利一点,不要结结巴巴。他熬夜做笔记时,我总是躺在垫子上看着他,四周黑得好像被漫天飞舞的蝙蝠笼罩。他很小心,尽量不用手电筒,除非真有必要(比如我们去上厕所的时候),即便到了完全没有光线的时候,他还是继续书写。我则躺在那里,尽可能不动弹,听着他振笔疾书,笔在页面上发出唰唰声响。基于某种理由,我觉得这个画面非常美——塔伦特在没有任何光源引导的情况下一直在书写。当我们一起走路时,有时我会闭上双眼,像享用糖果那样在脑海里反复品尝那幅画面。长途跋涉时,我也会试着向他提出我个人的一些有趣观察,有时候也做到了,但每次我设法这么做的时候,无论是什么话题,艾丝蜜总是能立刻提出她自己的意见。

艾丝蜜当然是我的另一个难处。除了专横与自以为是,她一直把持着塔伦特(令我挫折的是,当时我仍然无法确定他是否注意到了,也不知道他注意到的话,是否在意),总之她是个难搞的女人。她的头发日渐蓬乱,愈来愈难整理,最后变成浮在她那胖脸上的一坨杂草,她的皮肤就像我先前提到的,持续冒出红疹。照理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但我就是会感到困扰。

艾丝蜜还有一些更严重的问题。某天深夜,我走到溪边(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条溪流,其水源地似乎就是我们要前往的高山地区),在地面上看到一团白色的花。在黑暗中,那朵花皎洁无比,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白,有如白纸一般,中间则有一抹深紫色的色块。岛上的花看起来都苍白无比,没有花该有的样子:有些花在应该有雄蕊的地方长出塑料材质般的唇状构造,看来恶心而充满暗示性,许多虫子喜欢栖息在上面;有些花在该长叶子的地方,则长出往外怒放的平面构造,看来充满侵略性。但是,那一朵白花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花卉:蜜糖似的牡丹花,有着芭蕾舞裙的褶边,也像一团薄纱似的紫菀。那是几天以来我看到的最可爱的东西,我不禁驻足凝望它。

但是,就在我蹒跚地来到溪边之际,渐渐看出那根本不是花,而是一团卫生纸,纸团中间有一抹血迹。我感到一阵愤怒:理由之一是艾丝蜜根本不该随便乱丢垃圾,其次(我承认,这个理由比较牵强),她不该毁了一个让我如此舒服的画面。

回到我们的垫子后,我把她戳醒。“你应该小心一点。”我跟她说。

她眯着眼睛,一头乱发。“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你的垃圾。”我说,“差一点害我踩到。”

“你也管太多了吧,佩利纳。”说完她翻身朝着另一侧,继续睡觉。

“艾丝蜜!”我压低声音说,“艾丝蜜!”但是她开始装睡,我又不敢拉高声音,唯恐把塔伦特吵醒。“艾丝蜜!”我摇摇她的肩膀,她衬衫底下的肉令人恶心,像是摇晃的牛奶冻,表面冒着一颗颗汗水。

隔天早上,我们默默地吃早餐(还是吃罐头肉,搭配法阿找到的黄色水果,果肉坚硬,状似木瓜,切成一片一片的),塔伦特边吃边写笔记,艾丝蜜则是难得的没说话。我没看她,但是她身上散发一股经血的味道,那种女性特有的带有铁质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到了终于要爬山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因为那股味道渐渐被丛林的气味掩盖。在那之后,每次只要看到她,脑袋就会浮现液体从她每个私密孔洞流出的画面,感觉像蜂蜜一样浓稠厚重,却是脏臭无比。

走了几天后(很抱歉,不管是当年或现在,我都无法确定那段时间究竟有多长,有可能是五天,也可能是十五天),某天下午,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说空气似乎变了:往后退一步就是我们熟悉的丛林,湿润而林叶蔓生,到处都有秘密,宛如童话场景,往前走却别有洞天。突然间空气变得比较干燥,树木也没那么专横,太阳出来了——太阳!只见光影变化多端的一片片阳光,洒在长满蕨类与嫩枝的森林地面上。我可以看见身前两棵树之间结了一片闪闪发亮的蜘蛛网,宛如缨络一般。

兴奋的法阿用很快的速度跟塔伦特说了一长串话,接着塔伦特跟我们说,距离法阿看到那些人的地方,只剩一天多的路程了。先前他用树枝在一棵树的树皮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那种树叫玛纳玛树。塔伦特说,玛纳玛树的树皮表面是鱼鳞状,戳穿树皮会流出一种果酱似的汁液,干掉后硬如结痂:我们一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