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游者(第12/33页)

“雾阿卡。”乌瓦又说了一遍,然后做出要吃它的手势,还认真地拍拍肚子。

“不,”我惊恐地说,“不要。”他觉得很奇怪,把头往我靠过来,并且摇摇头。我想他是指我不懂美食吧,然后便朝着那棵树走过去,把猴子往树上一抛,只见它紧抓树皮,赶快往上爬,一溜烟就不见了。

后来,塔伦特才跟我说,那是一种原始的猴子,某一类原猴,栖息地非常庞大,在某种乌伊伏特有的树上常可看见它们的踪影。乌伊伏人把它们当成一种美食:剥去头皮后把十几只串在长长的树枝上,像土耳其烤肉串那样烤来吃——但是,那种卡纳瓦树只生长在浓密的森林里,伊瓦阿阿卡与乌伊伏两个岛都没有那种森林了。此刻,只有伊伏伊伏岛才有大量的卡纳瓦树(所以只有这里找得到雾阿卡),但是不管新鲜的雾阿卡再怎么好吃,乌伊伏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踏上这座“禁岛”。

塔伦特大笑起来。他很少这样。“法阿来这里寻找那个神秘部族,”他说,“而其他两个人呢?我想他们是为了雾阿卡来的。”当然,丛林里的湿气太重,没办法生火烤猴,但是塔伦特说这些向导早有准备:把猴皮剥掉后,他们会拿出特地从家里带来的盐巴调味。

我非常同情那些可怜又漂亮的雾阿卡,但我也知道这太过多愁善感了(更重要的是根本不具任何意义),而我不希望塔伦特觉得我很柔弱,所以没多说什么。但是当晚我躺在垫子上时,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只雾阿卡:一双大眼是如此悲伤,在黑暗之中,它简直是一道辉煌的金光,倏忽消失在我们上方的夜色里。片刻间,我陷入一阵极度的绝望之中,甚至暂时无法呼吸。

原本我认为森林还挺有趣新奇、纯洁完美,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但很快也变得无聊起来。我一度觉得非常神秘的东西,如今全都一成不变:到哪里都是湿湿的,四周要亮不亮,举目所及全是树木,简直是“树树相连到天边”。我渴望看到头上蔚蓝的天空和不动的白云,或是波涛汹涌、剧力万钧的海洋。在这里,我们只知道一直在下雨,因为那些树木(一直处于口渴状态,让我联想到一根根站着的喉咙,贪婪地吞进每一滴水)会像流汗一样冒水,水一流下去,立刻被聚集在树干底端的青苔吸掉,消失无踪;此外,地面也变得松软无比,像海绵一样。在海岸线上,随便一种鸟粪传播种子长成的幼苗,都能长大(我曾看到芒果树和番石榴树,还有其他看过却叫不出名字的树),但是长在这森林深处的都是历史较悠久的原生植物,没有一种是我认得的。这应该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谁知并非如此。因为对环境完全不熟悉,这地方给我一种陌生且无法掌控的感觉,为了避免愈来愈挫折,我刻意转移注意力,收起好奇心。

另外,丛林还给人一种恣意挥霍的感觉,让我开始感到嫌恶。它好像一个穿着太过华丽的女人,浑身珠光宝气地站在我面前,不断地炫耀卖弄——每一块巨石、每一棵树、每个平稳的表面都是如此绿意盎然、郁郁葱葱:细管状灌木丛上爬满了藤蔓,处处是青苔与地衣,有些树上披着一大片须状气根,我想那是丛林上方某种看不见的植物的根吧。也有些植物是从地面往上生长,自树梢垂降下来。这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疲累演出,演出的目的呢?我想是为了证明大自然的沉着自若吧!为了展现出它的高深莫测,还有它对人类根本没有兴趣。或者,至少那个时候,我有一种被大自然嘲弄的感觉。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就是这样:每天一醒来就讨厌丛林和自己在这里一无是处的感觉。我实在是情不自禁。我开始觉得我有一点——呃,我想不能说是疯狂,用现在的说法应该是有点脱离现实。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幼稚感到丢脸。

岛上除了丛林还是丛林,无边无界,最后我终于对里面的东西麻木了。有一种背部颜色像孔雀石、身上有许多钻石状鳞片的生物掠过我脚边,还有鬼魂一般的猴子从树上传来了尖叫声,但两者都没能让我驻足,或开口询问乌瓦或塔伦特那是什么。丛林里有许多浓淡不一、色调各异的绿色:蟒蛇绿、蚜虫绿、洋梨绿、祖母绿、海水绿、草绿、碧玉绿、菠菜绿、胆汁绿、松叶绿、毛虫绿、小黄瓜绿,而茶绿还可以分为泡过的跟没泡过的。这些不断地表明,我们形容颜色的语汇实在太贫乏了!但这么多种绿,也让我害怕自己变成把所有颜色看成绿色的色盲。例如,法阿的缠腰布明明是鲜艳的深红色,亮到让我无法直视,我却发现自己持续盯着它,直到无法忍受为止,好似这样就可以将我看到的红印在心里,以免它慢慢被诠释成另一种绿。夜里我也会梦到绿色:一颗颗超大的绿色球状物,从一种绿缓缓变成另一种绿,早上醒来时我觉得好累,整个人筋疲力尽。白天的时候,我的脑海则浮现出沙漠与城市的画面,还有各种坚硬的平面,像是玻璃、混凝土,还有柏油街道中一片片闪闪发亮的云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