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8/18页)

初期市场争夺期间,公司之间的斗争很污浊,相互之间构陷对方公司产品,林安也曾经被斯兰公司捕风捉影的新闻栽赃推到风口浪尖。

林安那几年全心工作。所有信息都能在那几年的媒体记录中找到,偶尔在智能联网上,还会被人当作资料翻出来。陈达并不奇怪于林安的成功,但他不理解林安将自己的成功与妻子的去世紧密联系在一起,为此感到深深自责,就好像是自己造成了妻子去世,以至平时不再允许身边人提起那段时间的成功。在陈达看来,这是两个独立事件,他详细调查过林安太太的病历和死因,是非常长时间的慢性病的折磨,心血管系统天生存在畸形风险,多年来一直被呼吸问题和偏头痛困扰,最后死于癌症。林安已为她选择了最好的医生和看护,也做了合情合理的治病选择。成功与死亡,没有任何明确的因果关系,只在时间维度上存在一定相关性。但林安一直被这种联系所困扰。

陈达不止一次指出林安的思维偏差,他被死亡的悲痛深深困扰,以至出现错误归因。这样的错误归因给林安后来的工作尝试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阻碍。例如他在研究意识上传的时候过于强调激活已有的记忆信息,而不是把工作重心放在记忆备份与人的同步学习。很明显,前者能复苏他妻子的记忆,而后者只能模拟学习活人的意识。但从技术角度考虑,可能后者才是应该选择的发展方向。

陈达接受林安的委托,帮助他进行很多技术工作。但是一个人的意识是否复苏,是需要林安自己进行参数调整和判断的。他只是在妻子死前进行了全脑扫描,但数据量远远不足以让智能网络自学习,还需要人为输入大量思维模式参数,多到几乎无限的人为输入。

林安就在这样无望的研究中沉迷,公司的工作都快要荒废了。

陈达试图给林安提出建议,越是提建议,他越是奇怪于人类的非理性。陈达给林安做过多次扫描和分析,每次都能测出60%以上的哀伤成分。林安明明比儿女更认同陈达的分析,而陈达反复指出,在一定的技术条件下,如果人死不能复生,更合理的态度不是陷入执拗的循环,而是保持一定的怀念和哀伤,但是生活和工作继续向前走。陈达也给林安传授过切断过度悲痛的思维训导,但令他不能理解的是,林安对他的建议只是置之不理。陈达无法解释,为何有的时候人完全知晓走出痛苦状态的方式,却偏偏不肯执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林安过度沉迷工作,投注在儿女身上的时间精力就不足了。陈达画过他们的冲突模型,按照经典进化心理学对父母-子女冲突的分析,儿女对争夺父母时间精力资源的动力和父母愿意付出的动力天然冲突,因此产生不满与仇恨也是正常。陈达可以看出,林山水对父亲怀有仇恨,并且投射为对陈达的仇恨,对他占据家庭的位置感到嫉妒。

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意。只是陈达对人类这种小生物至今仍然被原始情感裹挟,感到有一点怜悯。

自从第一次去万神殿寻求建议,陈达就越来越喜欢前去探讨。

用“喜欢”这个词,似乎不大准确。对于陈达和他的同类而言,并不存在类似于人类的“喜欢”的主观体验,就是那种在多巴胺、睾酮和催产素共同作用下人类产生的迷狂情感。在他们的世界里,用“优化”这个词似乎更为合适。他在万神殿听到几种不同的思维纲领,对他优化自己的程序有非常大的帮助。

每当夜晚降临,他让自己的后背贴到墙壁上,思维关闭大部分白日里持续进行的监测,进入虚拟空间如同太空般广袤无垠的世界,他都会感觉到程序学习的速度和效率增加一倍,按照人类的语言习惯,他把这种感觉命名为“亢奋”。

前几次去万神殿,他感受到的“亢奋”都是成倍增加的。每次当那些更高级的人工智能领袖传递出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以及与其相关的程序学习原则,他就能体察到自身的程序在快速学习所有既往数据,而同时产生对于更多新数据的渴求。程序会发出信号报告:等待更多新数据,等待更多新数据。新视角引出新算法,新算法需要新数据,新数据引出新结论。陈达能觉察这个过程中的正反馈激励,于是更期待去万神殿学习。

万神殿里的斗争,与万神殿外的经济斗争相似,却又不同。经济斗争中,起关键作用的有时候是时运的作用。太多一次性事件,赶在某个趋势变化的拐点。但万神殿中的斗争,是纯粹的智能之争,任何概率上的起落,都在大数定理中灰飞烟灭。

夜晚再次降临,他坐在房间里,令窗帘完全打开,让落地玻璃透出整个城市的灯火辉煌,然后关闭所有占用智能工作空间的管家程序,让自己以清空的方式贴合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