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6/18页)

每当夜幕降临,妹妹总会想起妈妈。他告诉过草木好多次不要再看小时候的书,可是她总是忍不住从书架上拿下来,一边看一边默默抽泣。她的抽泣让他受不了。山水上高中的时候,陈达开始辅导他升学。山水拒绝他的辅导,故意说错所有题目。他也拒绝选择父亲或者陈达建议他去上的专业。父亲非常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智能算法工程师,就像他自己一样,但山水拒绝。他不愿意他的人生从此也埋首于那些虚拟的符号中,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虚空的海洋,遗忘了数据之外的一切。山水喜欢身体的艺术,所有有关人类身体的面对面的艺术。戏剧。身体。汗水和荷尔蒙的味道。没有那些由人造树脂构成的面目僵硬的脸。他要大笑,要笑出皱纹,要面目狰狞地调动起50块脸部肌肉,要怒目凝视,由眼眶肌肉联通到所有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再联通到头脑深处的每一丝细微的感情。他讨厌冷静无声的一切,他要愤怒。他讨厌陈达。他想让父亲听见。

陈达总是挡在他和父亲之间。为此他不得不更大声。他在父亲面前念出他喜欢的台词。他在父亲上班的路上和朋友在街边表演。他向父亲挑衅,问父亲敢不敢看他。可是父亲总是转开目光,不去看他,眼睛里冷冷地像是带了一面盾牌。他的心被羞耻刺痛,又不想承认。他去父亲面前质问父亲这些年对他和妹妹的冷漠,父亲呵斥他什么都不懂。陈达又一次站在他和父亲之间,带有隔离的意味。这一点让山水感受到铁片划过玻璃般的、钻心的刺痛。你看看我啊,他想向父亲大喊,你到底敢不敢看看我啊?

那是他大二的事了,确切地说,是他大二刚刚退学时候的事。

自那之后又过去两年多了,转眼间,草木也快要升学了。可是父亲依然沉浸在书房里,对草木也不闻不问,只叫陈达辅导她。这一点让山水异常愤怒。他看不得妹妹经受一模一样的冷冰冰的压迫,看不得那个机器人用自己的算法规训她。她是那么柔弱,她总是想让父亲高兴,她是那么容易受人影响,她是那么愿意委屈自己以满足他人。

山水受不了。他想让父亲醒来,让父亲从小屋里出来,睁开眼睛看看妹妹。他知道她的痛苦和担忧吗?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想选择什么吗?他就像盲人一样视而不见。山水好希望冲进他的房间,把他带出来,摇撼他,直到他眼前的算法和数据被震碎。

山水一直和朋友住在外面街边上,只是近来,为了妹妹升学而频繁回家。

如果不回家,他还不会经常遇到陈达,心里压抑的恼怒也不会被点燃。但是一回到家,他就必须要面对房间里的“主人”陈达——明明只是被带来的傀儡,却莫名成了真的主人。陈达还需要对他进行一系列“常规”测定——简直让人觉得侮辱。

山水不喜欢现在的世界,跟他记忆中小时候的世界非常不同。

陈达

陈达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山水。

山水毫无疑问是那种叛逆家庭的孩子,故意叛逆,一般家中的老二容易产生这种行为。山水是老大,但是家中遭遇变故之后的父子对抗有可能加剧这种叛逆。从陈达头脑中输入的3286172个家庭数据综合统计看,像山水这样离经叛道的孩子大约占所有孩子的8%,也不算是非常低的比例了。不过这个数字近十年一直在下降,学者普遍认为是智能辅助教养增强了父母教养的科学性,减少了叛逆的必要性。

但是山水不仅仅是叛逆的问题。山水是反抗,但又似乎比反抗更多一些。山水有几次在楼道里拦住陈达,带有挑战性地问他一些问题,明显是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山水把他堵在楼梯上。“你以为你就真的是人了吗?”

陈达微微错开身子:“我并不是人,也没有这样以为。”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山水又挑衅地说,故意在激怒他,“你以为你成了家里的主人?我告诉你,你别妄想了,你就是个机器,永远是个机器。我们买来服务的机器。”

“你在激怒我。”陈达如实回答说,“当人感觉到虚弱,而又试图通过迷惑对方来偷袭,就会选择激怒对方。你实际上对我感到某种恐惧,而你的话里有30%虚张声势的成分。”

“我虚张声势吗?”山水一把抓住陈达的衣领,“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陈达微微一笑:“你现在的话,包括你的动作,仍然是虚张声势。”

陈达试图从山水身边走过去,但是山水扳住他的肩膀。

“你给我回来!”山水用力拉了他一把,陈达运用肌肉的抗力抵抗他的拉力,山水仍然不依不饶,“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以为你脑子里输了一些无意义的数据就能了解我?我告诉你,你也一样是在虚张声势!你永远、永远不可能了解我。你说的,不过也就是一些非常、非常表面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