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13/14页)

跟其他与创新者为伴的人一样,塔科维亚并不总能轻松应对这样的生活。虽然她的存在对谢维克来说必不可少,但当谢维克工作时她在一边待着却可能令他分心。她不愿意太早回家,因为她在家的时候谢维克常常就不工作了,她觉得这样不好。以后,等他们人到中年、身材笨重之后,他也许可以忽视她的存在,但二十四岁的他是做不到的。所以她将实验室的任务做了安排,好让自己到下午三点左右才能到家。这样安排其实也不好,因为谢维克需要她的照顾。在他没有课的时候,当她回到家时,谢维克很可能已经在桌子面前直挺挺地坐了六到八个小时。起身的时候,他会筋疲力尽得身子摇晃,手抖个不停,说话也语无伦次。创新的灵魂对于承载这个灵魂的躯壳使用得非常狠,它会将一具一具的躯壳用坏、抛弃,然后再去寻找一个新的载体。而对于塔科维亚来说,眼前这具躯壳是无可替代的。看到谢维克身体透支的时候,她会表示抗议。她会像奥多的丈夫阿西科曾经干过的那样大喊大叫:“看在上帝的份上,姑娘,你就不能一次只为真理付出一点点时间吗?”——只是在他们这里,她才是姑娘,而且并不知道什么是上帝。

他们在一起时会聊天、散步或是洗澡,然后去学院食堂吃晚饭。饭后他们有时去开会,有时去听音乐会,或者去拜访别人:他们共同的朋友——比达普、萨拉斯以及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迪萨尔和学院里其他的人,塔科维亚的同事和朋友。不过会议和朋友对他们来说都是次要的。诸如此类的社交对他们来说都不是非有不可;对他们来说有彼此的陪伴便已足够,他们从不掩饰这一点,其他人也不以为忤,相反还对此颇为欣赏。比达普、萨拉斯、迪萨尔还有其他一些人总是主动来找他们,就像口渴的人来到泉水边一样。对他俩来说,其他人都无关紧要,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俩却至关重要。他们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也并不比别人更和蔼或者更健谈;不过他们的朋友们都热爱他们、依赖他们,经常带礼物来给他们——那都是一些在这帮一无所有同时又拥有一切的人之间相互流动的小东西:一条手织围巾、一小块镶嵌着石榴石的花岗岩、制陶协会车间里手工制作的一个花瓶、一首描述爱情的诗、一套木头雕刻的纽扣,或是一个来自索卢巴海的海螺壳。他们要么把礼物交给塔科维亚,说:“给,舍夫可以拿这个当镇纸。”要么交给谢维克,说:“给,塔科也许会喜欢这个颜色。”通过这样的馈赠,他们希望能够分享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所分享的一切,希望能表达自己对他们的颂扬和赞美之情。

这是一个漫长的夏天,大移居之后的第一百六十个夏天,空气温暖明亮。因为春季的大量降雨,阿比内平原现在一片绿意,灰尘也不再四处飞扬,空气变得极其的清澈;白天日光煦暖,夜晚群星璀璨。月亮升起时,透过月亮上方那些令人眼花的涡旋状白云,可以很清楚地识别出月球上各大洲海岸线的轮廓。

“月亮为什么这么漂亮?”塔科维亚说。他们俩现在关了灯,并排躺在床上,盖着那条橙色毯子。他们的上方是悬在天花板上的“占领无人区”,影影绰绰;窗外是悬在天空的月亮,熠熠生辉。“我们知道那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一颗行星,只是那里的气候比我们好,人比我们坏——我们知道他们都是资产者,他们发起战争、制定法律,有人在忍饥挨饿有人却大啖美食,而且他们也都会变老,都会交霉运,膝盖会得风湿,脚上会长鸡眼,跟我们这里的人一样……我们知道这一切,但为什么那颗行星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生活在那里的人应该也很快乐吧?看着这道亮光,我没法想象那上面会住着那种讨厌的小个子,没法想象上面会有像萨布尔那样衣袖油腻、大脑萎缩的人。完全没法想象。”

他们裸露的胳膊和胸部都沐浴在月光之中。塔科维亚脸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纤细的绒毛形成了一个朦胧的光环,罩着她的面部;她的头发以及月光无法照到的地方则是阴暗的。谢维克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和谢维克的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清冷的月光下,这样的抚摸却异常温暖,令谢维克赞叹不已。

“如果将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他说,“它们都是很美的,行星啦,生命啦……但如果靠近看,不过是一个由尘土和岩石构成的世界。生命本身也是一项艰辛的工作,日复一日,你会感到疲倦,会迷失方向。你需要跟它保持距离,需要中途停下来喘口气。要了解这个世界有多美,就要像在远处看月亮一样看它。要了解生命有多美,就要以逝去之人的观点居高临下来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