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12/14页)

她在北景地区学院学习生物学,成绩优异,于是决定到中央学院来进修。一年后她受邀加入了一个新创立的协会,这个协会组建了一个实验室,研究如何增进阿纳瑞斯三个大洋中可食用鱼的产量及质量。人们问她从事什么工作时,她就会说:“我是鱼类遗传学家。”她喜欢这个工作。这个工作结合了她看重的两种东西:讲求实效的严密研究以及增产增效的明确目标。若非如此,这个工作是不能令她满意的。不过这个工作也不能完全令她满足,塔科维亚内心深处的绝大部分东西其实跟鱼类遗传学并无多大关联。

她对户外风景以及各种生灵有着近乎狂热的关注。这种关注勉强可以称之为“对自然的热爱”。但在谢维克看来,这是比爱更为宽广的一种情感。有那么一些人,他想,他们的脐带并未被割去,他们跟宇宙的关联从未中断。他们不会畏惧死亡,相反却盼望着自身腐烂掉、转化为腐殖质。看到塔科维亚手中拿着一片叶子,甚至是一块石头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跟它们已经互为延伸,融为一体。

她带谢维克去实验室看海水鱼缸,鱼缸里有五十多种鱼,个头有大有小,色彩或单调或艳丽,游动起来或端庄或怪异。他看得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之情。

阿纳瑞斯星球的陆地上几乎没有动物,与之相反,三大洋中却生机盎然。这三个大洋彼此分开已经好几百万年了,因此其中的生物体都有着各自的进化历程,产生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种。此前谢维克从未想过,生命可以如此恣意生长、蓬勃发展——也许蓬勃才是生命的本质。

在陆地上,植物的情况还算不错,多刺的植物稀稀落落地生长着,而在气候进入尘土飞扬、异常干燥的千年期时,那些尝试到地面上呼吸空气的动物大都灭绝了。但细菌存活了下来,多数是食石菌,此外还有几百种蠕虫及甲壳类动物。

人类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适应了这个极度贫乏的生态圈。只要人类能够捕鱼又不致贪得无厌,只要他们耕种土地主要用有机肥,他们就能够适应这里。可是人类没法让其他的物种也适应这里。这个星球上没有草供食草动物食用,没有食草动物供食肉动物食用,也没有昆虫帮开花植物授粉;进口的水果树全部都得靠人工授精。他们没有从乌拉斯引入任何动物,否则就可能危害这里极其脆弱的生态平衡。来的只有迁居的人们,每个人从里到外都仔细地擦洗过,没有人能带上自己的一只动物或是一朵花,连跳蚤都被阻挡在了阿纳瑞斯的大门之外。

“我喜欢海洋生物学。”塔科维亚对谢维克说道,这时他俩都在鱼缸前站着。“因为海洋中的生物很复杂,是一个真正的网络。这条鱼吃那条鱼,那条鱼吃小鱼苗,鱼苗吃纤毛虫,纤毛虫吃细菌,细菌又吃这条鱼,周而往复地循环。而在陆地上,只有三个门的动物,而且全是无脊椎的——当然没算上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很不合理。我们阿纳瑞斯人的孤单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在旧世界,有十八门的陆地动物;这些门又分为不同的纲,比如昆虫纲,昆虫纲底下又分为许多种,种数如此繁多,根本就无法统计,其中有些种拥有数以十亿计的个体。想想看吧:到处都能看到动物,其他的生物,跟你分享这片土地和空气。你会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这个星球的一分子。”光线幽暗的鱼缸中,有一条蓝色的小鱼飞跃而过,划出了一道弧线,她的视线追随着小鱼。谢维克也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小鱼的踪迹以及她思想的踪迹。他在鱼缸之间盘桓良久。此后他便经常跟着她来实验室,在鱼缸面前,收起物理学家的傲慢自大,屈从于那些奇妙的小小生灵。对于这些生灵来说,当下就是永恒,它们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也不需要向人类做辩白。

阿纳瑞斯人一般每天工作五至七个小时,每旬有二到四天的假期。具体的工作时段和上下班时间,以及哪天休假等,都由个人同自己所在的工作组或工作队或协会甚至是共济联合会商议后决定,看你同哪一级机构之间更容易合作、更容易出结果。塔科维亚自行制订研究计划,不过她的这份工作还有这些鱼儿自有其特殊要求:她每天会在实验室待上二到十个小时,没有假期。谢维克则在两个地方教课,除了在一家学习中心教一门高等数学课,还在学院里有另一门数学课,两边的上课时间都在上午。每天他都能在中午之前到家,那时塔科维亚通常都还没有回来。整个楼里一片寂静。那扇西南朝向俯瞰着城市和平原的双层窗那里还没有晒到太阳,屋子里很阴凉。头顶上,那个精巧的同心转动体高高低低地悬挂着,向着同一个轴心悄然无声地转动,像身体的各个器官以及大脑的推理过程一样神秘、一样具有内在的精确。这时谢维克会坐到窗户下方的桌子面前,开始工作,读书、做笔记或是运算。慢慢地,阳光洒了进来,在桌上的纸间移动,从他放在纸上的双手之间漏过去,照得满室生辉。他继续工作。过去那几年中原以为是错误的开端以及那些毫无结果的努力,现在看来,其实都是根基、是基石,虽隐没在黑暗之中,却砌得很整齐很结实。他以这些基石为基础,抱着确信无疑的态度,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却又驾轻就熟地建起了共时理论美妙坚固的框架。这个理论似乎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某种知识利用他作为工具来完成的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