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14/18页)
那辆大车已经彻底散了架,马铃薯散落得到处都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土豆泥。那些女人们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地上被碾碎的马铃薯,为了争夺这些富有营养的黏稠块茎彼此搏斗着。她们从地上把土豆泥刮起来。有些战利品上面好像带着可疑的红迹,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她们的争斗还在继续,红色的血迹正在扩散。而在这朵逐渐开放的血红之花中心,一条裤子从土豆泥下面被挖了出来。
陈皱起眉头。他再次站直身体,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朝破碎的大车跳了过去。他抓住大车损坏的框架,直直地看着地面。胡老四支离破碎的尸体躺在那里,周围全是巨象的粪便和被碾碎的马铃薯。现在的距离比较近了,所以陈能看到那只还在挣扎的巨象灰色的大脚掌上全是他朋友的血。有人在叫医生,但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一种在他们还不是黄卡人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陈再次试着让伤腿承重,但他的膝关节不听使唤。他抓住大车破碎的木板,用力一拉,再次站了起来。他动了动那条伤腿,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弯曲膝盖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疼痛,但它就是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他再次尝试,结果还是一样。
巨象被控制住之后,装卸场的秩序也开始恢复。胡老四的尸体被拖到一边。柴郡猫出现在他的血泊周围,它们的身影在甲烷灯的照射下闪着光。这些隐形的猫科动物在土豆泥浆上留下脚印,而且越来越多。它们从各个方向开始向胡老四残缺的尸体聚集。
陈福生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结果,他想。我们都会死。即使是那些接受抗衰老治疗、食用虎鞭、把身体锻炼得十分强壮的人,最终也都会去往阴间。他想为胡老四烧些纸钱,让他死后的生活可以不必如此窘迫,然而这时,他突然记起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他了。即使是用纸制成的冥币,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负担得起的。
土豆大佬蓬乱着头发,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仔细地看着他,怀疑地皱起了眉头,“你还能工作吗?”
“能。”陈想走一步,但差点再次跌倒,只能扶住破损的大车。
土豆大佬摇了摇头,“我会按照你工作的时间付给你报酬。”他朝一个正在捆绑巨象、脸色红润、面带笑容的年轻人挥了挥手,“你!你看起来手脚还麻利。把剩下这些麻袋搬到仓库里去。”
其他苦力已经排成一列,从坏掉的大车里把货物搬出来。新来的家伙搬起第一袋马铃薯,他飞快地瞥了陈一眼,又马上转开视线。尽管有所掩饰,但他对于陈不能够继续工作显然非常高兴。
土豆大佬满意地看着苦力们,然后转身走向仓库。
“双倍报酬。”陈朝土豆大佬逐渐远去的身影喊道,“给我双倍报酬。我为你失去了腿。”
对方转过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了陈一眼,然后又瞥了下胡老四的尸体,耸耸肩。这意思不难理解:连胡老四都不会向他要求赔偿金。
无知无觉地死去总比慢慢体会挨饿至死的每分每秒强得多。陈福生用他废掉的那条腿换来的钱买了一瓶湄公河威士忌。他已经老了,而且残废了。他是他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他的儿子们都死了,需要他供养的女儿们也早已不在了。他的祖先将在地下过着无人照料的生活。没有人会再给他们烧纸钱,或者给他们一碗香甜的大米饭。
他们该会怎样地诅咒他啊。
他在闷热的夜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一只手抓着打开的酒瓶,另一只手沿途扶着大门、墙壁和甲烷路灯的灯柱,让身体保持着直立。有些时候他的膝盖似乎恢复了,也有些时候他的膝盖似乎又完全不中用。他摔倒了十多次。
他欺骗自己说他现在是在拾荒,寻找继续活下去的机会。然而曼谷是一个充斥着拾荒者的城市,乌鸦、柴郡猫和小孩子们都比他来得更早。如果他走运,他会碰到白衬衫,被他们用警棍送进血腥的地狱。那套黄氏兄弟的优质套装现在已经变成了裹在他身上的破布。是的,也许他还会在地狱里遇到它的原主人。这个想法相当有吸引力。
烈酒在他空空荡荡的肚子里翻腾着。他感到温暖、欢乐并且无忧无虑。那场事变发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哈哈地笑着,喝着酒,大叫着咒骂白衬衫,说他们是纸老虎,说他们是狗日的。他吼叫着,希望他们快点找到他。毫无疑问,只要听到他的叫声,他们就会找到他。但是,这天晚上环境部的巡逻队大概是在对付其他黄卡人,陈在曼谷绿色的街灯下游逛了许久,却始终是独自一人。
没关系,这不重要。如果他找不到白衬衫来做这个工作,他可以把自己淹死。他会到河边去,投身于肮脏的浑水。漂在河里,等着水流把他送到他热爱的大海。他会与他被凿沉的快速帆船,还有他的儿子们一样死在大海里。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一时间失去了平衡,再次摔倒在地。他抽泣着,咒骂着白衬衫、绿头带以及染血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