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12/18页)
“多买点啦!买得越多,省得越多。”
他强挤出一个微笑,不知道这场本不应有的讨价还价该如何收场,“我只是一个老人,我不需要太多。”
“你太瘦啦!多吃点,吃得胖一点儿!”
她说了这句话后,两人都大笑起来。他思索着该如何回话才能让这场如同志般的交流持续下去,却一时语塞。她看出了他眼中的无助,摇了摇头,“哎,老人家,现在人人都不容易。你们一下子来得太多了,没人能想到情况会变得那么糟。”
陈羞愧地低下了头,“很抱歉打扰了你,我马上就走。”
“等等。”她把切开的半个榴梿递给他,“拿着。”
“我买不起。”
她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拿着吧,帮同胞一把也是件好事。”她咧嘴一笑,“再说这一个锈病有点严重,好像也不能卖给其他人了。”
“你真仁慈。愿佛陀对你微笑。”正当他接过这份礼物时,他再次注意到了她身后堆成小山般的榴梿。它们全部非常整齐地堆成一堆,上面有着大块的污渍和锈病留下的血红色痕迹,与马六甲街头的华人人头堆是如此相像:他的妻子和女儿们似乎正张着嘴望着他,好像在无声地控诉着。他把榴梿丢在地上,一脚把它踢开,疯狂地在外套上擦着手,似乎这样就能擦去他手上的鲜血。
“哎!你怎么把它丢了!”
陈福生几乎没有听见那个女人的叫喊声。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地上那只榴梿斑驳的表皮和流出的果肉。他发疯般地向四周望了一眼。他必须脱离人群,必须躲开这些拥挤的肉体和弥漫在周围的榴梿气味,这种气味卡在他的嗓子眼里,让他窒息。他一只手捂住嘴,开始奔跑,推开其他的顾客,在推推搡搡中艰难前进。
“你去哪里?回来!Hui lai(回来)!”但那女人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中了。陈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推开那些购物篮中装着莲藕和紫色茄子的妇女,躲开农民和他们的竹制手推车,绕开盛放着鱿鱼和蛇头鱼的水桶。他就像一个行窃被发现的小偷一样在市场的巷子里奔跑着,头脑中除了奔跑什么也不剩,也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想躲开他的家人和同胞的头颅堆。
他奔跑着,奔跑着。
最后,他跑到了被称为石龙军路的开阔大道上。被碾成尘埃的粪便和炽热的阳光笼罩了他全身,人力三轮车的车流从他身边驶过,棕榈树和低矮的香蕉树在明亮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弱的绿光。
陈心中的恐惧正如到来时一样突然而迅速地散去了。他停了下来,双手抚膝,一边喘息一边咒骂自己。愚蠢,愚蠢。你不吃东西,你就会死。他站直身子,想转身回市场去,但那堆榴梿又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口,几乎再一次窒息。他不能回去,他不能面对那些泛着血红色的榴梿堆。他弯下腰,胃里一阵阵地痉挛,但从空空荡荡的胃里呕吐出来的只有黏液。
终于,他用黄氏兄弟缝制的袖子擦了擦嘴,强迫自己站起身来,迎视周围这些外国人的目光。如果这是由一片外国人组成的海洋,那他必须学会在这片海洋中游泳。他意识到在他们眼中他才是外国人。他厌恶这种感觉。再想想马六甲,他们的家族在那里已经生活繁衍了二十代,完全扎下了根,但他在当地人心目中同样是个闯入者。他家族的辉煌历史只是华人扩张的一个脚注,这扩张如今被证实短暂得如同午夜的凉风。他的同胞就好像散落在地图上的米粒,虽然洒下的时候非常随意,但现在已经被非常认真地全部清除掉了。
在深沉的黑夜里,陈福生将尤德克斯旗下的红丝牌马铃薯从车上卸下。这些都是土豆大佬的财产。得到这份工作他感到很幸运。即使此时他的双腿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彻底罢工;即使此时他的双手接过巨象上卸下的沉重麻袋后开始颤抖,他仍旧感到十分幸运。今天晚上他会得到的不仅仅是工作的报酬,同时也有机会偷取到一定量的货物。因为这一批马铃薯是为了避免新一波结痂霉菌的侵袭——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四波变种了——而提前收割的,所以它们的个头都很小,但它们仍旧营养丰富。个头小意味着它们更容易被装进苦力的口袋里。
胡老四蹲在比他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把车上的麻袋卸下来递给他。众多拉车的巨象不安地来回挪动着,发出哼哼声。陈需要用手里的钩子接住胡老四递来的麻袋,然后完成卸到地面的最后一步。出钩,钩住,甩动,放下。一遍,一遍,再一遍。
陈并不孤单,这份工作还有很多“帮手”。居住在高楼贫民窟里的女人们在梯子周围忙碌着。每当他把一只麻袋放到地上,她们就会伸出手来,仔细摸索这个袋子。她们用手指感受每一寸粗麻布,试图找到上面的破洞、裂缝,寻找幸运的礼物。她们反复摸索从他手上卸下的货物,几乎每一条线都要摸上一次,只有当苦力们推开她们,扛起麻袋走向土豆大佬的仓库的时候,她们才会略微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