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横扫塞班(第13/44页)

我们白天黑夜都生活在恶梦中,没完没了地忍受着苦难。

《圣经》中讲。上帝如何虐待以色列人,神话中讲地狱里如何阴森恐怖,小说中描写某人如何受到重重磨难,都没有办法同我们受的苦相比。你身上任何人性的东两和人的尊重全被折磨殆尽,你会自己认为自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或者一匹满身疮疤的马。请稍微想象一下,经过两个月的苦役之后,我的体重从一百四十磅减到了五十五磅——这还是在称水泥的大磅秤上称的。我的朋友波格曼中尉用一个拾来的野鸟蛋活了两周。

我们完全麻木了,迷迷糊糊,不知岁月。我们的毛发全掉光了,形若骷髂。我们的灵魂也死去了,只留下一具丑陋的躯壳,在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上苟且偷生。我所以没有死——其实活比死更艰难更痛苦,即使没有饿死、病死、被苦役折磨死或者被永友大佐的狼狗咬死,只要放弃了生存的意志,在随便哪个地方往后一躺,死神也会把你收定——是因为有一件事:

邓肯中校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越狱行动。他画出了附近的地图,找了几条山路,又联络了几个勇敢的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他决心死在战斗中,而不是去帮日本鬼子修一条铁路打盟军。波格曼中尉坚决要求跟他们干,而我却留下了。并不是我没有这个胆量,死对我来讲无足轻重,死神每天都来关照我几次。当时我得了疟疾,身体弱得连路也走不成。我就躺在那所“医院”里,周围全是粪尿和病死的伤员,苍蝇多得仿佛在我脸上蒙着一层黑面纱。邓肯中校也弱不经风,但他来看我的时候,两眼却闪烁着天使般的信心的火花。他悄悄地告诉我他的逃亡计划,他说:“亨利,您一定要活下去。您起誓,咱们即使失败了,您也要活着把泰缅铁路和夜卡隆河桥的事情告诉全世界。如果您有幸见到斯利姆将军甚至是丘吉尔首相,就请转告他们,我们这些英国军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英国军队能反攻缅甸和新加坡,洗刷我们的耻辱,并且把整个印度支那半岛上的日本混蛋宰得一个不剩。”逃亡计划起初很成功,邓肯他们用斧头砍死了日本监工,逃入丛林,消失在群山中。矮个子戴眼镜的永友大佐似乎也没怎么报复。他的期限很紧,光靠杀人并不能建成大桥。他只是杀死了几个平时他看着不顺眼的战俘。二十天后,邓肯被从担架上抬回来,两条腿全被打断了。永友奸笑着训完话,然后用他的战刀砍下邓肯中校的四肢,最后把他残缺不全的躯体吊死在旗杆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邓肯中校说的最后一句话:

“Avenge myself on the Jap!”(替我向日本鬼复仇!)

从那以后,我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我吃野草和野果,我偷着做体操,我集中精力来抵抗各种疾病,我尽量在永友大佐面前装得不显眼。反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许多人的生命在我身上活着,我要对得起这些朋友们。

八个月以后,粗陋的夜卡隆河大桥建成了。它的桥墩一半是水泥的,另一半是木头的,钢梁和钢筋也用得很少。它是一座中世纪的走马车的桥,仅仅是为了战争,实际上只是一座便桥,用奴隶劳动和当地的木材搭起来的破家伙,但确实可以摇摇晃晃地走火车。泰缅铁路也修通了。一枚刻着“昭和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的金道钉被打入最后一根枕木。那是一九四三年底的事。路刚通就断了,盟军已经取得了缅甸战区的空中优势,开始不停地轰炸泰缅铁路。第一列军用列车通过夜卡隆大桥半个月以后,一架英军的“飞蛇式”侦察机发现了建成的桥。从此,我们的日子更难熬了。英军的兰开斯特轰炸机炸桥,我们被驱赶着修桥。我们的营房就在开阔地上。没有任何标志,随便哪个飞行员高兴了就可以丢上几颗炸弹。实际上正是如此,那个破医院顶上漆了红十字,仍然挨了一颗炸弹,八个伤兵被炸得尸骨无存。这实在是一个讽刺:英国飞机轰炸英国战俘修的桥。

我后来到过丹漂扎耶的集中营。缅甸的河山同泰国还是有区别的。也许,我们英国统治了缅甸一百多年。那里是青绿的水田、低垂的柳树和火红的芙蓉花、水牛、牧童、穿鲜艳服装和裙子的克伦族和钦族妇女、竹林和草屋,袅袅的炊烟和胭脂般的粉红色云霞。据说日本人在缅甸逢寺烧香,遇庙作揖,拉拢僧侣和居民,把英国人的治理说得暗无天日。我憎恨这种人面兽心的日本豺狼。虽然我们英国的哲学家相克说过:“我不知道如何起草对一整个民族的起诉书。”虽然历史上许多帝国包括大英帝国都犯下过暴行。但是我决不宽恕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