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辛亥革命知见(第4/9页)
我虽望国家之改革久矣,然从未参加过任何组织,亦不知“同盟会”之名,想不到我父母不但不反对,而且赞成我参加革命行列。我父亲一次有病,曾对母亲言,可惜最大的孩子不是男儿,不由我不自励,诵“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之歌辞而奋发,这时仿佛我是一家中可出的一名壮丁。我再到上海,住在七浦路周寄母家,寄母是我母亲信托的人,家里宅大人多,我去添热闹而不怕拥挤,我在上海必住其家。我说明革命宗旨,寄父周肇甫(承基)先生寄母沈毋隐夫人,诸妹婉青、淑青、蕙青热烈赞成之情形,与我父母和我弟妹相同,周氏弟妹从此呼我姐姐而不冠名字,我惭愧而亦感动,受此敬意。上述为发沪军军用票而致破产之信成银行即为周家产业,信成协理沈缦云先生系寄母之兄,上海商家为革命直接损失之巨,以周氏为最。我到沪之时,上海尚未光复,寄母见我奔走,照顾甚于平日,我的远方朋友来,她留宿留食。到冬天,她见我所携寒衣不多,而我往来的朋友多穿甚朴素玄色衣服,一日她拿一件黑缎羊皮袄要我穿着,事后知全家只此一件合我尺寸而玄色全新之冬装,她用更好之物品换来。又拟做丝绵背心,谓枪弹不能入,一若我真将出入枪林弹雨中,亦未计在枪林弹雨中还穿绸缎皮袄?如此未上前线而作英雄,言之犹愧,然不厌言之者,于以见素不问外事之前辈和同辈,在光复之际,如何尽其热诚赞助参加的人。
我们不期而遇的有几个学校的朋友,或素识,或相闻知。天津女师的郑仲完(璧)、陈允仪(淑)与我姨母葛敬诚、敬和等,上海爱国女学的曾季肃、范慕英,北京女师黄绍兰等,后来又加入苏州振华女学倡办人王谢长达等,又加入胜家缝纫女学吴振球等。我们组织了一个“女子军事团”,借西门方板桥一家停课的女校校舍为集合处,分四项工作:战斗、看护、募饷、缝纫,各以能力志愿参加。范慕英是我在家乡从学数学的范拱微先生之妹,本为体操教员,主持战斗之部。王谢长达年最长,为许多同人的母执,主持募饷之部。还有爱国女学的杨兆良,她们认识上海很多殷实商家,她们挨户去募捐,平常都难得上店的。吴振球本教缝纫,她借得机器,主持缝纫之部。主持看护者谁,已不能记忆。章程文告均出曾季肃手,众推为团长,她是曾孟朴先生之妹。团成立后,呈报沪军都督府,请指导。后来南北军事至南京而止,军事团工作仅以仿制服和募捐略有成绩。五舅湛侯在攻南京时,曾想我们中有否谙西文之人,从军为外报记者翻译,事未实现。在南京时,克强先生部下有人教装炸弹,亦曾练习使用,住在铁汤池丁宅,只极短时期。在沪在宁,同人一律睡地铺,穿黑色衣,吃青菜豆腐大锅菜,自备零用。在军事团未成立时,我们一群人大半未满二十岁,自觉年轻未有社会经验。一日仲完告我,张默君(昭汉)是她在南京读书时的老师,比我们都成熟,请来指导最好,我欣然愿同往苏州沧浪亭访她。我在苏州景海女学,她是我的前辈。景海是一教会学校,以英文为重,而对已有中文根柢的人,颇给插班便利,因其可用读中文时间,全放在自修英文上;默君与我均是此类学生。我进景海,她已出校,甚慕其名。武昌起义,我即日离校赴沪,学校平日,不得家长关照,不许出门,此时不加干涉。我到车站,原拟乘早车,但是日久候而车不至,或车过而不停留,直至晚间始得上车。与默君相值于候车室,又同挤上一节车,时间甚长,一路谈革命,竟无人注意我们。惜这次与仲完到苏州访她,她有比我们更重要的工作,而未允来。
军事团在最后一段时期,曾季肃辞去,同人推我继任,故议决结束,系经我手。我们看和议告成,不宜再虚掷时光,大家同意解散。想起成立时曾报告沪军都督府,则解散时亦须去申报,上次报告时有仲完参加,故此次由我与仲完二人同去,接见我们的很巧是膺白。我们报告团事终始后,我曾述一向对革命的理想,和几个月间见革命的情形,这段无意中对辛亥革命的临别赠言,竟成为我们相互认识的开始。我的五舅湛侯和堂兄阜升都与膺白同学,但我们系初次见面。数日后,膺白到七浦路周宅,送我一册他所译樱井忠温着有关日俄战争的书,日文原名《肉弹》,中文称为《旅顺实战记》。
我们一班人热血有余,贡献极少,自这次经验,同人都不再参加群众运动。有一点相同处,觉冲动时期已经过去,国家需要建设,个人需要学问。有人提倡女子参政,我们几个人因受旧书影响,看得从政不是清高的事,又以如果参政,须先具备足以参政的条件,故均无意于此。民国元年(一九一二)暑假以前,我们已各归本位,教者归教,读者归读。仲完她们在天津还有半年功课未毕,她函请校长提早复课的稿子是我代草。我读德文时,住上海七浦路周家为诸妹补课,诸妹在附近爱国女校读书,我去听其国文专修班的课,主持者是蒋竹庄(维乔)先生,与我父亲在商务印书馆同事,竹庄先生建议我学英文,预备考官费留学。我自己本在前述苏州景海女学读英文,革命后,我仍存此希望,故亦仍回苏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