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7/8页)

她决定要加以干涉。

一天,她把笔墨砚池都收起来了,逼着丈夫问:“你每夜写啊写的,写到深更半夜,干那酸秀才的活儿。俺叫人煮了燕窝、参汤来将补你,还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把两条又细又淡的眉毛挑动一下,这是她知道而又不愿承认自己对丈夫只有有限的一点引诱力,因而加工制造出来的一种人工妩媚。她说到“又痛又惜”的时候,故意停顿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余裕来咀嚼她的媚态,然后加上说:“有那么多写的,还不如抽出两条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两个亲哥子都贵为台阁,哪一个不是成天称赞你,说要照应你、提拔你成为一个人物?”

“娘子说得不错,可是俺抄的却是近道儿。”秦桧举起一本小小经折儿,说道,“娘子休得小觑它,它本子虽小,却是奥妙无穷。”

“这个小本本里,有甚奥妙之处?”

“此乃天机,”秦桧摇摇头,把整个马脸都牵动起来,卖关子地说,“不可泄露。”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孙女,又是当朝极品使相的干女儿,”王氏突然换上一副恼怒的神色,重复三年来已经重复过多次的话,“嫁了你这个穷秀才。今日你田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还待高迁,有甚亏待你处?今天你有了一点什么诀窍,就值得在俺面前厮瞒?不要惹得俺发作,否则,把你这些经折儿统统撕烂了,丢进茅厕去,看你还卖弄什么天机不天机!”

秦桧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来,急忙一缩手,把本子藏进怀里,连声说:“撕不得,撕不得!”

“什么阿堵物儿,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王氏益发作态,要去抢那经折儿,“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样?”

“痴婆子懂得什么?”秦桧在心里恨恨地骂。

结婚三年,在秦桧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痴婆子”就是秦桧给她内定的封号。不过她毕竟是宰相之后,即使夫妻相骂起来,也不敢这样说。他必须做到她祖宗的官儿,取得对等地位,才敢于把这个封号公开出来。

酸秀才出身、父亲做过一任小小知县的秦桧在社会阶梯上往上爬的时候,确实有一段不平凡的发展史。想当年,他在乡间当一名童子塾师,志量有限,那时他作过的一首咏怀诗中说:“若得水田三百亩,者番不做猢狲王。”可见得胃口奇小。后来考中进士,选为密州教谕,也还是猢狲王的身份。一旦飞来横福,结了这门亲事,王氏送来的妆奁万贯,单单妆田一项,就不止良田千亩,总算是踌躇满志了。无奈水涨船高,区区的三百亩,已经不在他的话下,还是仰仗王家的荫庇,三升两擢,选到京师来当太学正。这已经给他开辟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可是总摆脱不了猢狲王的命运,太学生虽是学生中之“太”,毕竟也还是一群大猢狲。“俺秦桧胸罗甲兵,心怀大志,拥黄扉之才,具瑚琏之器,难道就在这太学里虚度一生不成?”这时秦桧的志量、口气已非畴昔可比,他下了决心,顶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儿,才算是扬眉吐气,区区学正,算得什么。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亲戚的照顾外,还得自己下功夫,闯出一条道儿来才行。

现在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条最稳妥、最可靠的道儿,其奈“痴婆子”不喻何?他只得开导她:“俺家的功名富贵,”他指着经折儿,“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时性起,把它撕了,岂非自绝富贵之路?”

“什么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贵之路?”王氏听丈夫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不禁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嘴里嘟哝道,“花五百个小钱,叫翁顺到马行街南纸铺去走一遭,就好装它一大袋回来。俺拿来盖咸菜缸,还赚它太小,不顶用呢!”

“痴婆子,痴婆子!”秦桧连声在心里骂,认为她确实当得这个封号而无愧。表面上却露出得意的神色,指着经折儿说:“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们当作宝贝哩!日前发遣那个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里知道是太学生替他起的稿?太学里那些大大小小猢狲的账,全都记在上面。一旦朝廷要发落行遣,凭着俺这几本小小的经折儿,却不是按图索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写到深更半夜的,单单就为了在那上面练蝇头小楷?”

秦桧一语道破天机,把王氏乐得从脚底心一直痒到头顶皮。

原来王氏是熙宁年间宰相王珪的孙女,又是当朝权贵童贯的干女儿,奕世富贵,自幼就出入权豪之家,耳濡目染,深明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得富贵之道。自认为在这方面比起酸秀才出身的丈夫来要高明几倍,谁知道丈夫奇兵突出,使用的方法比她娘家心传的家法要直接得多、有效得多,怎不叫她惊喜欲狂,拍案叫绝!真不枉嫁了他。想当初,她父亲独独挑中了这个女婿,还和母亲争闹过一场,她自己也深感委屈。不料今天发现他具有如此的才情,这才使她深深钦佩父亲的独具只眼,母亲虽然偏向自己,终究不过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