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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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因为前线暂时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风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势。只有那些不识时务的太学生还在继续发表议论,继续上《万言书》,调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权奸。大有官家不把他们全部逐出朝廷,革职办罪,流配到远恶小州去决不罢休之意。

太学生并非都是纯洁的羔羊,他们同样有阶级的根源,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他们也有直接和间接的同舍、同科、同乡、朋友、亲戚之谊,因而联系着从个人到各种关系人的利害上的考虑。只不过他们涉世较浅,冲动的劲头较大,又不是现任官吏,利害得失的考虑比较间接、比较少些而已。太学生虽然拥有左右社会舆论的力量,他们也并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没有大白以前,他们的议论是摇摆不定的,有时是哗众取宠的,有时也是非常错误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暴露(主要从两派相互的攻讦中揭露出来),形势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一部分太学生的纯洁性还没有完全在个人利害的泥坑中打过滚,他们这才开始有了比较清醒的分析和比较正确的认识,开始有了所谓“清议”。譬如说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朝政的窳腐,力主惩办那些应当负直接责任和间接责任的权奸,这些议论的确反映了社会上大部分人的意见,因而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的诛伐往往很大胆,敢于指名道姓地触犯权贵们。从他们的《万言书》中披沙淘金,确实可以拣出一部分很精彩的言论。

在这段时期中,太学生左一个“贼臣误国”,右一个“奸党可诛”,朝野为之侧目。也使身为太学正、直接负有管教学生之责的秦桧感到十分不安,有时简直是非常狼狈。他必须阻遏住太学生的议论,才保得牢自己的饭碗。但是“清议”也是一种社会力量,有时也是进入高级仕宦之门的敲门砖,靠“清议”吃饭,用它来做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学生出身,也曾上过几次《万言书》,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还给他题上一个“花木瓜”的雅号,讥笑他中看不中吃。得罪了清议,其后果不堪设想。执政大臣们尚且有所顾忌,不敢出之以公开的高压手段,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又顶得什么事?

太学这所所谓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只要花点功夫下去,照样能够锻炼出一副仕宦的本领。初出茅庐的秦桧,资历虽浅,却不是一只没头苍蝇,他懂得在两者之间的一条狭胡同里安稳地爬行,保持两方面的好感。在这段时期,他对太学生中间的活跃分子陈东、高尔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异乎寻常地热络起来。他赞同他们的议论,摇头晃脑地朗诵他们的《万言书》,遇到警策之处,点头击节,仿佛在它旁边加上双圈、密圈似的,还要奋笔给他们点窜几句,其措辞之激烈,较他们有过之无不及。有一个刚从太学出去的小官儿宋昭上了一道奏章议论伐辽战争的失策,受到朝廷严厉处分。这件事涉及几个太学生,使他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秦桧也跟着声色俱厉地谴责当道者“钳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学生们共祸福。所有的学官都与学生对立,只有秦桧明显地站到太学生的立场上,这使他在同僚之间受到讥刺、指斥,日子不很好过,但因此获得学生们更多的信任。没有人再怀疑秦学正是个“深文周纳、善于罗织”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里,秦桧的妻子王氏发现丈夫近来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还逼着烛光用蝇头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经折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抄了许多。

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满。

“交二更天了,丈夫还不歇手睡觉!一定要熬出病来才罢手不成?”王氏从纱帐里探出蓬蓬松松的头,嗲声嗲气地问。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开一半的纱衫的前襟,她做这两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经心似的。

非礼勿视的秦学正没有把他的视线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牵引它过去的邪路上去,他用自认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气回答道:“俺还待再写上一个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间,秦桧的马脸更加瘦削了,颧骨更加高起来,似乎有戳破面皮之势,虽然他的这层保障是非常结实的。有时王氏发现丈夫在抄写什么时,不断地咬嚼着自己的臼齿,牵动了两边颊肉,好像马儿在咀嚼青草似的。王氏把这个看成丈夫正在苦思冥想的标志。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但并不喜欢它。天底下哪有靠这样勤苦工作来博取富贵的蠢汉?何况它已经发展到影响他们家庭生活的严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