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21页)

将来的账,有机会再算,现实的好处,却断断不可放过手。他虽然栽了个小小筋斗,老交情还是有的。他把自己侄儿的一份脚色手本悄悄地塞给王黼,要求在前线转运司机关里谋个美差。同时又邀请王黼去参加他在十八日夜晚举行的“饯灯”盛会,王黼犹豫一会儿,接受了手本,却拒绝赴宴,暗示这个逐鹿大有人在的肥缺不能那么贱卖。

王黼已经听说高俅的阁子被夺之事,仕途中人,感觉灵敏,现在还说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毕竟他们是一个班底的把兄弟,有唇亡齿寒的关系,姑且接受了他的手本,看看风色再说。

但是此刻王黼最关心的事情是他的宠姬田令人手制的“新法鹌鹑羹”是否已经炖到烂熟的程度,它是今晚招待金朝使节筵席中的一道主菜。这道菜的火候是否到家,配料是否整齐,咸淡是否适中,都要涉及朝廷的荣辱,真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用一场隆重的告庙大典,或者用一道宠姬手制的名肴来代替必须在一场真刀真枪的血战中才能够获取的政治上的好处,这是宣和君臣得意的外交手段。

蔡攸是目前红得发紫的官儿,今夜要伴随官家去宣德门赏灯,然后随入禁中侍宴。这是他独得之荣。他准备今夜酒酣耳热之际,要假装大醉,老着面皮,向官家索取官嫔念四和五都,这两个都是使他馋涎欲滴的宫人。他懂得向官家作战的策略,一本正经地去请求,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只有突出奇兵,使官家猝不及防,才可能获得意外战果。

童贯靴筒内已有了那么一大叠脚色手本,正在掂斤拨两地估计它们一进一出的价值。他曾经慷慨地在同行内押班张迪、传旨官黄珦两人面前表示可以免费供应几个优差,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在内中奔走周旋之劳,一方面也是留个余地,将来还有需要他们效劳之处。叵耐这两个竟然漫无边际地把手本源源送来,还带着满面笑容说:“忝在相知,务乞从优安排!”看来他们是有意把交情和交易的界线混淆,如果他两个把他与他俩的交情当作与别人交易的资本,那未免把他看成大傻瓜了。在利害关系上,童贯不是一个糊涂蛋,虽然他一向以出手阔绰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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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就是那些穿着紫色袍服、在实际和名义上都掌握着大宋朝廷命脉的宰执侍从大臣在扈驾途中形形色色的思想活动。只可惜那时赵隆已沉入醉乡,无缘一个个去结识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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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扈驾的行列中,有一个看起来与全体不太协调的人。

他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被人看成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着两个穿了异样服饰的人,排列在和御驾很接近的位置上,无怪人们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矫健地控驭着坐骑,与文臣们那种牢坐在鞍桥上,唯恐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滚下去的姿势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个骑兵军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品级低、年纪轻而跻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关心到这两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坏他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这两者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倾注在他所向往的事业上,想到不久将成为战场的北方前线。他是这个庞大行列中唯一真正想到那场战争并且正在认真地为它考虑取胜之道的人。他举起澄澈的眼睛,时而望望左边,时而望望右边,理解到他将要从事的事业必须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联系到一块儿才可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来自人民中间的,或者是还没有长久脱离人民的人保留下来的想法。一般的官儿既没有这种信赖,也不可能用那种亲切大胆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为他们在内心中,与其说是轻视老百姓,毋宁说是害怕老百姓。他们必须搭足架势,用认旗、衔牌、仆从、爪牙、鞭扑、刀剑来威吓老百姓,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恇怯,然后才敢出现在老百姓面前。

现在这个年轻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并接伴金朝派来的国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不劳而获胜利成果。朝廷幻想通过一系列的说好话、许愿、告庙、请吃鹌鹑羹、做出进兵夹攻的姿态等方法,总之是一整套雷声大、雨点小的空词虚愿,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还比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们血战得来的胜利果实像一盘新鲜荔枝顶在头上献上来。但是根据两年来办理外交的经验,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赢了伐辽这场战争才能获得他们希望的东西,其他的捷径是没有的。他认为目前形势已经进入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的新阶段。像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样,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线去参加最主要、最艰巨的活动,因此他以无限的热心注视着北方行将发生的那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