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10/11页)
一班医生负责给满基检查身体,确诊了是麻风病。满基得服从终生放逐的命运,不允许申诉。医生们报告称:“重症麻风病,体内体外均有伤口。强制放逐到卡拉瓦奥岛。”文件签上了字。三名医生走后,惠普尔对接受了宣判的男人说:“满基,无论一个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困难,你要尽力而为。愿我的上帝在他的天堂守护你。再会。”他深感命运无常,任何人看了都会悲从心来,惠普尔医生怀着这种悲伤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两天后,四十名被放逐的麻风病人集合到一处,沿着火奴鲁鲁的街道向码头走去。那里正停靠着一艘叫“吉拉奥依”号的麻风船。这些患病的男男女女如幽灵一般走来,惊恐万分的居民们纷纷退却。有些麻风病人瘸着已经没了脚指头的腿,还有些人目视前方,眼神空洞,那可怕的面孔上没有脸颊,嘴唇和鼻子都已经脱落。遭逢厄运的麻风病人们默默走近“吉拉奥依”号——一艘小小的尖鼻子船,只有四百吨,竖着阴森森的大烟囱,甲板上肮脏不堪,再往前面还绑着几头牛,供去往麻风岛那短短的险恶之旅中使用。轮船缓慢地摇晃着,牲畜发出低吼声。麻风病人来了,船上放下一块跳桥,几个满脸厌恶的警察驱赶着倒霉的男男女女上了船。最后的时刻来临了,麻风病人就要同家人永别了,人群中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噢喂,噢喂!”有些女人的丈夫要被拖走了。
“再见了,我的儿子!”一位满脸泪水的老人喊道。
“我们会在天堂重逢,在清凉的泉水边!”那是一位姐姐在哭喊,她弟弟正被撵上那丑陋的轮船,而那不起眼的轮船就要开往地狱。
“噢喂,噢喂!”大群旁观者发出哀号。他们看着那面目凄惨的亲人慢慢登上跳桥,惊恐万状,浑身抖个不停。
从某种程度上说,岸上传来的恸哭声无非是我们听惯了的、正常人发出的哭喊,然而从“吉拉奥依”号上传来的却不然。这些已然走上绝路的麻风病人靠着船舷站成一排与亲人诀别,那情景令人悚然动容。被放逐的女人挥着没了指头的手。男人的面孔已经辨不清长相,却仍然哭喊着告别。有些人病得太重,甚至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来。他们的哭号并无内容,只是将自己的声音融入众人的悲鸣。
然而那四十个受难者有时也会有几个表情、几个举动使得人们情难自禁,大放悲声。第一个让人特别揪心的是个活泼的小女孩,约摸十岁,她登上跳桥,身后却连一个送行的亲人也没有。看得出小女孩的脸已经开始溃烂,显然,要不了多久便会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她迷迷糊糊地走上那轻摇着的“吉拉奥依”号,并不明白那一步竟是踏上了何等凶险的旅程。有一位同遭不幸的老妇人出于同情心,俯身去安慰小姑娘,然而看见一张没有脸颊的可怕面孔慢慢贴近自己,小姑娘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很快也将变得如此狰狞。
还有一个以水性极好而著称的男子,那是个虎背熊腰的精壮大汉。很多人给他送行,对于麻风病人来说,去往那座岛便是踏上了不归路。他站在跳桥边上,转身跟朋友们挥手,人们看到那只残手的顶部关节已经被病菌吞噬殆尽,那惨象使人们不禁呼喊起来:“噢喂,噢喂!”大家的悲伤彼此应和,那人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用手捂住脸,猛烈地抽泣起来。
第三个事件则完全不同。这个事件如此可怕,甚至没有公众表现出任何悲痛。有个头戴鲜花、容貌绝美的年轻妻子,谁也看不出她身上哪里有致命伤口。她的脚干干净净,手指头清清白白,脸上也没有一丁点儿溃烂,然而她的眼睛却是雾蒙蒙的。如今,人们对麻风病再了解不过,他们知道病毒正在她体内积蓄力量,早晚会有一个巨大的烂疮发作出来。这姑娘将来死状极惨,连留个全尸的希望都没有。人们瞧着她翩翩踏上跳桥,心里纷纷暗自叹息。
然而她的离开并非悄无声息,她的丈夫从围观的人群中跳出来,企图跟在她身后冲上跳桥,嘴里喊着:“基诺,基诺,我要做你的柯苦艾。”卫兵拦住了他,基诺——这个名字来自夏威夷最能干的女王——回头往桥下看着,显出悲悯的神情,她喊道:“不许你跟着我,克阿莱卡西吉。”基诺无比端庄地登上“吉拉奥依”号,命令士兵把丈夫拖开去。她无动于衷地望着丈夫离开,也许她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却不曾显现在脸上。码头上已经看不见丈夫的身影,却还能听见他的哭喊:“基诺!基诺!我要做你的柯苦艾。”
在劫难逃的夏威夷人上了船,警察们便带出姬满基。由于他所患的疾病被叫作伯爷麦病,所以人们多少能明白正是这个人导致了今天的悲惨,他们嘴里含混地嚷嚷着愤怒的语言。满基独自一人,并不朝左右张望。他穿过愤怒的人群,最后站在跳桥上。这时,两位大个子夏威夷人跑上来与他告别。是基莫和阿皮科拉,他们毫不畏惧地拥抱了这个麻风病人,亲吻他的面颊,与他挥手告别。瘦弱战栗的中国男人得到了些许安慰,他走上跳桥,心里惦记着,走上这最后的路程时,也许惠普尔医生能来跟他道别。然而医生不能承受这些曾经接受过自己帮助的人从此将要永别。在那天要上路的人群中,有二十多人是由他参与的委员会进行调查的,他不忍心看着他们离去,部分是因为这执行的是他的命令。“吉拉奥依”号航行的那天,他大门紧闭,专心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