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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明白他已经回应了她了,因为这是第一次,他在离去的时候没有给她一个拥抱。他不能为她赎身,这个问题没有必要讨论。她醒着,这他知道,而且,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痛。可是,当他在跨出门槛,回头再看她一眼时,她合上了眼睛,假装还在熟睡。他的心一抖,但还是跨了出去,带上了门。

他没有选择。

林鸣跳上了一辆开向华懋饭店的有轨电车。平时这个时间,杜月笙几乎都还在睡觉。通常来说,他的一天从中午开始,那个时候,他会泡着蒸汽浴,喝着热茶。花旗阿根和老火鸦给他搓背,在一个公众的场所,任何陌生人是不得靠近大老板的。现在,一切都变了,北平已经沦陷,几乎不费一枪一弹,日本人就进了北平城。是的,没有流血事件和人员伤亡,没有造成对建筑的破坏,而且,大多数的艺术珍品已经被转移出来,但这依然是让人痛心疾首的耻辱。前一夜,和俱乐部里的其他人一样,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听到这个消息,林鸣还是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而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是,前一夜的进账却创了纪录,夜总会里挤满了人。人人心里都惶然,他们整夜流连在夜总会里,任由情绪宣泄。小日本肯定会打进上海的,没有任何可能会阻止他们。大家的心里都明白,他们只想在这个时刻,在音乐和美酒里放纵自己,缓释恐惧。

现在,来他的俱乐部的外国人也比任何时候都多,这些外国人原本举家都住在上海,在战争的预期之中,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把家眷儿女送走了,自己留下来看情况再说。现在,这些无牵无挂的外国人每天夜里来夜总会的时候,手上总会挽着个年轻的女孩,而且,这些女孩走马灯一般地换着。漂亮的女孩涌进了大城市,在夜色中为生计奔波。坐着电梯上餐厅的时候,林鸣心想,战争在中国乡村打得怎么样,看看这些女孩的数量就可以了。正如从每天涌入的犹太人数量上,也可以看出欧洲的局势。情况已经变得越来越紧急了,所以杜月笙才会在这个时间召见他。

杜月笙在一间小包厢里等他。他从大厅走进去,绕过茶水站,后面有个不为人知的通道。包厢在一个隐秘的小阳台上,正面对着黄浦江的玻璃房。江面上,行驶着各种船只,巨大的货轮停靠在岸边码头,各色旗帜迎风招展。杜月笙正在吃着稀饭,看见林鸣进来,立刻给他也盛了一碗,放在他的调羹和筷子旁边。看到这种居家般的温暖场景,林鸣的眼睛一湿,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盼望来自爸爸的爱。但他马上提醒自己,这只是一种假象,不要以为他会给你一个家,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伤害了你,让你失望到极点。除了送他去读美国人开的寄宿学校,杜月笙没有担负起任何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当然,毫无疑问的是,他所受的教育的确给了他一种不同的人生。他平静了一下情绪,准备好面对现实。林鸣拿起了筷子,桌子上,摆了几碟开胃小菜,有咸蛋、酱瓜、花生米和酱肉,他很恭敬细心地给杜月笙夹了些菜,放在他的粥碗里。

吃完早饭,杜月笙说:“现在,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但是,我们一定会抵抗的。在上海,蒋介石将要发动抗日战争,这一点,他明确地告诉我了。我们不再会像在北方那样,拱手相让了。”

“我们能打败他们吗?”

“也许不能,但是,我们会用对抗来延缓时间。工厂需要被拆分,然后重建,金条和银子也要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林鸣感觉自己的脸在抽搐,他曾经安抚他的美国音乐家们说,即使上海沦陷了,也未必会有一场真正的战场上的厮杀。

那天在皇家剧院,他把剩下的七位乐手召集到一个小间里。“它来了,它终于来了,无可回避,”他对乐手们说道,“你们都听说了,北平和天津已经沦陷,几乎没怎么打仗,就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了。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上海。所以,你们每个人,每一个,都要明确地告诉我,你们是理解目前的处境的,因为这是新的状况。如果你们有足够的路费,也希望离开,那么,我会祝你好运。不用担心你们的合同,这是非常时期,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他转向了阿隆佐,他是七个人里面最年长的:“你怎么说,罗宾斯先生?”

“留下,”阿隆佐很轻松地说道,“我们会尽量把这段时间熬过去的。”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他和惠子。

“寇尔先生?”林鸣转向了这位法国圆号乐手,莱斯特也说要留下来。

“马特先生,你呢?”

“留下,”埃罗尔说道,“我知道其中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