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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是一场和他无关的战争。“如果我们在剧院里相遇,你的眼睛一定要回避我,”她告诉他,“我们不能说话,也不能会面……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吧。”

他笑了。在他的世界里,语言占了很少的位置。西巴尔的摩的大理石台阶、音乐学校训练房里的钢琴声、他的妈妈、他的祖母,生活里所有这些,在他心里都是音乐。如果有一天,他能把这一切都弹给她听,那么她就会理解了。他能弹出贫困的变调旋律;他能弹出一个总是在生活里演戏的人,被挡在门外的感觉;他能弹出从东部到西部,从美国到中国的漫漫长路。这是一段行走中的蓝调,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如果有一台钢琴,他就会去弹奏,她会懂得关于他的一切。“我们也许相见也不能相认,但是,我会留下来。”

“你会留在上海?”

“是的,直到留不下去。还有,从今以后,如果你听到我在弹奏,那就是为了你,只为了你,你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事情发生了变化,或者,你需要帮助,来找我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她的眼睛一热,差点要落泪:“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因为你在奴役中求自由,因为你的聪明配得上你的美貌,还有,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曾经有机会让你快乐。可是,他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只想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八月八号那天,林鸣在傍晚时分出现,把珠丽吓了一跳。那个时候,桂香楼刚刚开始活泛,穿着艳丽轻薄的绫罗绸缎的姑娘们都聚在大厅里,有的在打牌逗趣,有的在收听无线电里播放的歌曲。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周璇的《夜上海》。那是他的夜上海,如今却如此脆弱,他感觉有一把恐惧的匕首扎向了他的心脏。

“林鸣。”听到这身后温柔的喊声,他转身,见到了他亲爱的珠丽。看到他最宠爱的美丽的珍珠,正在等待着他,他心头的担忧和焦虑立刻散去了许多。他迎上前去,把她搂进了怀里,根本不在意这会儿他们都站在前厅,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上楼吧?”她说。

他点了点头:“好,要一瓶红酒,早点吃晚饭,我饿啦。”她拍了拍手,唤来了女佣。他则转身上楼,急急地想进她的房间。

在楼上的走廊,鸨母迎面过来了,问道:“今晚你要包夜?”

“是的,”他回答道。今晚,他需要珠丽,还需要一瓶温热的红酒。外面的世界在翻天覆地地变化着,而他无力阻止这一切,也无力保护珠丽。不过,桂香楼不需要这种承诺,而他,却需要珠丽的温情。只有在珠丽这里,他才能放下一切,被宠爱着。

他们一进屋,她就脱去了外面的袍子,取下了沉重的耳环,身上除了一袭贴身的杏色真丝长裙之外,只有因为惊喜而泛出的光彩。他来这里之前,很少会提前告诉她。

菜上来了,一盘糟醉蛏子、一盘毛蟹年糕、一盘糖醋小排,还有一盘五香蚕豆泥。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人儿那样,互相喂着吃,从一只杯子里喝着红酒。

“上个礼拜,我二十八岁了。”珠丽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他心里一咯噔,立刻就明白了。到了二十八,她的赎身费就降到了五千块。不可否认,他们两人之间,有一股欢乐的暖流,有一种熨帖,外国人会把这种感觉称为爱。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她会在他的耳畔轻声诉说,告诉他,她的一切都属于他。这样的话语,一次次将他送上欢乐的巅峰。

而她现在的身价,更加低了。

她垂下眼睑,继续吃着,刚才说的话,似乎就在陈述时间的流逝,而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他心里明白,她的后半生,其实就押在这个转折点上了。她曾经向他要过自由,只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他僵住了,困在情感和现实的夹缝之中。首先,他该上哪儿弄到这五千块钱呢?就算他有了这笔钱,他又怎么能够保护她,保证她从此过上好日子呢?战争就要爆发了,即使在和平时期,像她这样的女人都无法生存,无论男人花了多少钱,这些女人最后还是要回到青楼,度过余生,就像他妈妈那样,这是一个陈旧的上海故事。这样的话,即使他为她赎了身,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娶她,那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在青楼里长大的他,看惯了男欢女爱,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专情的爱,他不想背上这样的责任。

和过去一样,他要了她,他这样要了她很多年了,然后,他都会在她身边酣然入睡。通常,他会和她一起睡到第二天的中午,可是这次他六点半就醒了,他快速地起身穿好衣服,因为杜月笙今天早上要见他。也许是他起床的动静把她惊醒,也许是他的脚步声把她吵醒,反正,正当他准备开门离去的时候,他一眼瞥到了她正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