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林名士——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第25/26页)
然而,他精神上的超越,并未能使他在现实中获得自由。受高压环境和盛名之累,他也只能在酒醉中做毕生消极的抵抗。
写完劝进表后没过几天,阮籍就怀着无奈和彷徨,死在酒醉中。
至死,他都是痛苦而纠结的。
嵇康被杀、阮籍醉死,竹林交游最核心的两个成员都已离去。向秀突然觉得极其孤寂,他茫不知措,被迫无奈,他也于这年冬接受了郡里的举荐,入洛做官。
路过嵇康故居——他们曾经自由自在、畅饮纵酒的地方,听到邻人吹笛子的声音,向秀无比想念嵇康。他写了一篇悼念嵇康、吕安的《思旧赋》,这篇赋写得极短,鲁迅就说“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个中缘由,谁又能真正体会呢?
看见闻名遐迩的向秀也终于屈服了,司马昭内心的窃喜溢于言表,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嘲讽、挑衅的口吻问道:
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世说新语·言语》)
面对杀了至交好友的刽子手,向秀却回答说:“巢父、许由这类狂狷的隐士,并不值得羡慕!”
这句话,竟然出自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口中,让人怎能不唏嘘感叹!司马昭听后,也“大为咨嗟”。或许在那一瞬间,他良知闪现,大约感到,用权力手段对付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集权暴力之下的士人,要么被消灭肉体,要么被交出灵魂。
王戎当然也做了官,一如前文所说,他做官后表现得极为吝啬,简直可以和四大吝啬鬼相媲美!不过,这也是自污名节以自保的手段。后来有一次,他身着公服、坐着轻便的敞篷马车外出,经过“黄公酒垆”时,突然停下来,对后面的随从说:
“我曾和嵇康、阮籍,在这个酒垆畅饮醉酒,竹林的其他朋友们也参与其中。自嵇康故亡、阮籍去世,我就为官场所累,成为俗人。今天又见到黄公酒垆,虽近在咫次,却邈若天河!”
这则故事,记录在《世说新语·伤逝》中。或许有后人捏造的成分,但是情恳辞切,痛彻心扉。
几百年后,唐人陆龟蒙写了一首诗,名为《和袭美春夕酒醒》。诗写得情趣盎然,脍炙人口,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酸楚,他祭奠的,正是竹林风流。
几年无事傍江湖,
醉倒黄公旧酒垆。
觉后不知明月上,
满身花影倩人扶。
真小人vs伪君子
265年阴历秋八月,司马昭寿终正寝,享年54岁。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接替老爸的位置,继续操控大权。
四个月后,曹魏政权的最后一任皇帝——曹奂,就把帝位禅让给了司马炎。这一出戏,是那么眼熟,竟和曹魏篡汉的过程一模一样!曹操也是生前铺好了路,刚一死,曹丕就篡汉自立了。
司马氏也是弄权,曹操也是弄权,为什么司马氏控制下的政局,会比汉末更为残酷、更为凝固呢?为什么人们会对司马氏更为反感呢?本质上说,两者都是谋朝篡位,别无二致啊。
但是,在古人看来,区别还是非常大的。
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曾经论及“魏晋禅代不同”,对此问题做了很好的分析,可视为古人主流的观点。
赵翼认为,曹操起兵时候,汉朝气数已经到头了,反倒正因为有了曹操,汉室还得以多存在二十多年,然后曹氏才起而代之。司马氏则完全不同。司马氏夺权之际,正是曹魏政权发展的时候,司马氏的行为,属于机诈窃权,司马昭还为此废了一个皇帝、杀了一个皇帝,这是赤裸裸的打劫,所以和曹操的行为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曹操代汉,好比继承了一个濒死之人的财产;司马家族则是直接把一个壮年谋杀了,进而霸占了他的财产。其间分别,一目了然。
在我看来,赵翼的分析固然有理,可司马氏比曹操更令人反感的,是他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作风。
司马氏出身儒家,整天念叨着“为国为君为百姓”“仁义礼智信”,但做的事是欺凌天子,用的手段是阴谋权术,伪善卑劣远超前人——典型的伪君子作风。曹操虽然霸道,但是至少言行一致,桀骜不驯,但他不虚假。可以说,这是真小人的做法。
“真小人”与“伪君子”相比,明眼人都知道伪君子危害更大,也更令人生厌,所以,这是司马懿父子一直被知识分子更为厌恶的原因。
但是,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使很多人认同“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逻辑,只要成功了,道义尽可弃之一旁。所以,分析曹操、司马氏成功学的书籍,也是一堆一堆,实在让人觉得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