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北朝之佛学及当时人对于佛学之争论(第8/11页)
道生所立“善不受报”义,其详不可知。慧远有《明报应论》,亦讲善不受报义;其所讲或受道生之影响。(陈寅恪先生说)慧远云:
推夫四大之性,以明受形之本;则假于异物,托为同体;生若遗尘,起灭一化。此则慧观之所入,智刃之所游也。于是乘去来之自运,虽聚散而非我。寓群形于大梦,实处有而同无。岂复有封于所受,有系于所恋哉?若斯理自得于心,而外物未悟。则悲独善之无功,感先觉而兴怀。于是思弘道以明训,故仁恕之德存焉。若彼我同得,心无两对;游刃则泯一玄观,交兵则莫逆相遇;伤之岂唯无害于神,固亦无生可杀。此则文殊按剑,迹逆而道顺,虽复终日挥戈,措刃无地矣。若然者,方将托鼓舞以尽神,运干鏚而成化,虽功被犹无赏,何罪罚之有耶?若反此而寻其源,则报应可得而明;推事而求其宗,则罪罚可得而论矣。尝试言之,夫因缘之所感,变化之所生,岂不由其道哉?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二理俱游,冥为神用。吉凶悔吝,惟此之动。无用(当作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于是甘寝大梦,昏于所迷。抱疑长夜,所存惟著。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此乃必然之数,无所容疑矣。……然则罪福之应,惟其所感。感之而然,故谓之自然。自然者,即我之影响耳。于夫玄宰,复何功哉?(《弘明集》卷五,《大藏经》卷五二页三三)
此以道家之说,与佛家之说,融合言之。所谓报应,即心之所感召。若无心而应物者,则虽有作为而无所感召,超过轮回,不受报也。
道生所立“顿悟成佛”义,谢灵运(宋元帝永嘉十年,西历四三三年,被害,年四十九)述之。
谢灵运《辩宗论》云:
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方应渐悟。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四至二二五)
谓释氏谓圣道甚远,须积学以至于心中之无明,即所谓累者,完全净尽,方可使真心之明,炽然出现。此即所谓成佛须用渐修之工夫。此种积学,亦非唯只限本生本世,往往须积许多世之“学”,方可成佛。孔子谓颜渊:“回也其庶乎屡空。”似亦讲渐修之工夫。但孔子终以为“圣道既妙”,能“体无鉴周”,即“理归一极”,则孔子实主顿悟之修行方法也。(参看本篇第五章第二节)
《辨宗论》又云:
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五)
此“新论道士”,即指道生。僧佑引陆澄云:“沙门道生执顿悟,谢康乐灵运《辩宗》述顿悟。”(《出三藏记集》卷第十二,《大藏经》卷五五页八四)故知此所述即道生之说也。“今去释氏之渐悟”云云,乃谢灵运对于道生之说之观察。释氏虽主积学,然究谓圣道能至,今去其“渐悟”之说,但取其“能至”。又去孔氏“殆庶”之说,但取其“理归一极”。即专主顿悟之说也。
至于释氏所以侧重积学,孔氏所以侧重顿悟者,《辩宗论》云:
二教不同者,随方应物,所化地异也。大而较之,鉴在于民。华人易于鉴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鉴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渐悟虽可至,昧顿了之实;一极虽知寄,绝累学之冀。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夷人悟理有学而诬道有渐。是故权实虽同,其用各异。(同上)
中国人善于悟理,故孔氏教人侧重顿悟;印度人易于受教,故释氏教人侧重积学也。此以顿渐之分,归于华夷之异。
然“寂鉴微妙,不容阶级”。所谓“无”,即最高境界者,得即全得,不能分为部分而逐渐得之。故所谓积学,亦不过为一种预备工夫;最后仍须一悟乃能得“无”也。在未到此最后一步时,一切工夫,只可谓之为学,不可谓之为悟。严格言之,实无所谓“渐悟”。谢灵运关于此点,与诸人之辩论,《辩宗论》详载之。僧维问曰:
承新论法师,以宗极微妙,不容阶级。使夫学者穷有之极,自然之无,有若符契,何须言无也。若资无以尽有者,焉得不谓之渐悟耶?(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