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肉(第26/27页)

主帅骁勇在西方的军事概念中源远流长、根深蒂固。骑马民族的所作所为也许没能使他们的敌手也学得不去冒险做英雄,但无疑使对方学到了不惜一切手段求胜的作战方式。军事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达菲(Christopher Duffy)注意到,欧洲大陆上的战争逐渐出现了种族主义和专制主义的特点,先从东欧开始,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他把它归因于蒙古对“俄罗斯人的个性和俄罗斯制度的影响,(导致了)农民的野蛮化,无视人的尊严,价值观歪曲,特别崇拜凶狠、霸道和狡诈”。大草原人的凶狠还借南边的一条通路传往欧洲,先是塞尔柱人进军安纳托利亚,然后是奥斯曼征服巴尔干;奥斯曼帝国边界上的战争几世纪以来都是欧洲最惨烈的战争。十字军和伊斯兰军队作战后,可能也把那种凶狠带回了欧洲。

若是把十字军东征看作伊斯兰圣战的对等,应该认识到,派遣十字军的那些拉丁王国直到遇见萨拉丁才真正遇到了敌手;萨拉丁则是伊斯兰全力应对大草原的威胁的产物,他由突厥奴隶兵组成的核心部队精于骑射这种猛烈的作战技能。东征的十字军把他们在东方学到的方法带回了欧洲,他们北征打击异教徒斯拉夫人的时候就可能应用了那些方法,而斯拉夫人同时也遭到了大草原民族从另一边的进攻;那些方法最终渗透到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718—1492年)期间,基督教骑士在对伊斯兰的作战中惨无人道。成吉思汗若地下有知,一定大为称许。极其残忍的作战方法在西班牙扎下了根,印加人和仍然奉行毫无实际用处的花之战仪式的阿兹特克人在西班牙征服者手中的悲惨遭遇,归根结底要追溯到成吉思汗,这样说并非不着边际的胡扯。

在与大草原骑马民族联系最紧密的中国,蒙古人的作战方式产生的影响也许最为持久。费正清提醒我们,中国比任何其他的伟大文明都更长久地保留了战争的原始仪式,包括占卜和作战前由主将显示勇力,另外还包括其独特的民族因素,即被中国人奉为圭臬的儒家守则——“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元第一个千年期间入侵中国后被同化的突厥人也接受了这样的道德规范,尽管他们仍为自身娴熟掌握草原勇士的骑射技术而自豪。然而,中国被忽必烈征服后,为了推翻蒙古人,不得不进行暴力反抗,结果明朝的皇帝被迫建立起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专制的制度。明朝事实上实现了中国的军事化,建立了世袭的军人阶层;在明朝统治下,中国采取了唯一一次海外扩张的持续性行动,还以攻为守,对草原进行了最大规模的遏制;明朝在长城以北发动了5次大规模进剿,也重修了长城,使其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规模。为恢复华夏旧制而采取的军事行动产生了始料不及,而且是适得其反的结果:“赶走了蒙古元朝的明政权显得更为残暴,它采纳了元朝军事制度的某些特点,把全副精力用在应对蒙古军事力量东山再起的威胁上。”

明朝的确应该绷紧对大草原蛮族人的警惕之弦,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7世纪推翻了明朝的是新出现的威胁,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人的宿敌满洲人。

严格来说,满洲人并非马背上的民族,因为他们在离开满洲挺进中原之前,就基本上定居下来,汉化程度已经相当高,商业活动也十分发达。但他们军队的核心是骑兵,他们把蒙古人借武力把中国的行政制度为己所用的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这不仅是军事层面,更是政治组织层面上的成就。秘诀在于游牧民族通过与边境地区的汉人接触合作,学会了一方面使用非汉人的暴烈的作战手段,另一方面通过可信任的汉人属从进行行政管理——也就是说学会了如何夺取权力以及如何保持和使用权力。

不幸的是,满洲人从明朝手中夺取的权力是中国人关于理想政府的高度蒙古化的版本,满洲人把它全盘接受了下来。18世纪清朝的皇帝中最好的一类是父亲式的暴君,对知识阶层降尊纡贵,弘扬艺术,推动贸易和银行业的兴起,并建立了中国农民所经历过的最温和的税赋制度。但这种宽厚的代价是“中央官僚制度的过分烦冗”。事无巨细都要请示北京,科举入仕的官员所受的教育“更使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这种繁文缛节扼杀了中国人与时俱进的能力。中华文明曾经是科学探索和技术革新的文明,但在满洲人统治下,所有旨在变革的企图,无论是在物质还是在知识方面,都被投以怀疑的眼光。同期,日本为了维护已有的社会秩序和本国统治阶级的地位而宣布技术变革为非法;在中国,身为外来统治者的满洲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对技术变革虽然没有明文禁止,但通通予以扼杀。日本的武士阶级后来终于认识到,他们只有接受西方的科学和工业才能有未来,但中国的满洲人和朝廷官员却没能做出向着现代化的跃进。我们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来解释个中原因,但归根结底是由于满洲人是外来人,是从草原起家的征服者,他们的权力基础是他们的军事制度,所以他们不愿对其进行革新,宁肯任其过时僵化。军事史上最可怜可叹的莫过于19世纪的满洲八旗兵以卵击石,手持弓箭对抗欧洲侵略者的枪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