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7/26页)
1813年,克劳塞维茨身穿俄国军服回到普鲁士时遇到了一个难题。再要当普鲁士的军人已经不可能了,但他仍然是热诚的普鲁士民族主义者。他想为祖国的军队设计一套能保证将来获胜的战争理论,但他的祖国却并未表示出像法国那样进行巨大内部变革的意愿,而法国正是因为经过了那样的变革才战无不胜。克劳塞维茨自己也不想普鲁士做出那样的变革。他蔑视法国人,认为他们民族素质低下,比不上普鲁士人——法国人狡诈油滑,普鲁士人却诚实高尚。他从小受到的忠君教育和军队文化的熏陶也对他影响至深,所以他不想看到革命的理想传入普鲁士王国。尽管如此,理智告诉他,法军是靠革命热情赢得胜利的。在大革命期间的法国,政治就是一切;而在普鲁士,即使在拿破仑战败后,政治也基本上只是国王的心血来潮。因此,需要解决的难题是:如何能在没有革命掀起的政治热情的情况下像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军队那样作战?如何能不要共和国,仍能动员起民众积极参战?克劳塞维茨亟须找到适当的辞令来说服普鲁士的军队,使其认识到战争其实就是一种形式的政治活动;越接近“真正的战争”,就越能达到国家的政治目的;“实际的战争”的种种不足、它与“真正的战争”之间的差距,这些应该视为战略对政治现实做出的让步。这样,就可以放心地使普鲁士士兵处于政治上天真未凿的状态,但区别在于从今往后,他们作战时将会如政治的火焰在血管中喷发般勇猛无畏。
从某个意义上说,克劳塞维茨对他所面对的这个军事难题找到的解决办法与几年后马克思对他所面对的政治难题的解决办法大同小异。他们两人都是在德意志唯心主义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过马克思接受了哲学思辨的训练,而克劳塞维茨却没有。特别能说明问题的是,克劳塞维茨一直深得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重视,其中最欣赏他的就是列宁。原因显而易见。辩证是马克思主义方法的本质,克劳塞维茨则使用辩证的方法推理说,在战争中,越坏越好,因为越坏就越接近“真正”的,而不是“实际”的战争。马克思后来也说越坏越好,政治中的最坏是阶级斗争的顶点——革命,它将推翻空虚的“实际”政治,迎来无产阶级胜利的“真正”社会。
马克思提出自己理论的动机与克劳塞维茨的不同。马克思更加大胆无羁,克劳塞维茨却仍抱着自己作为体制内一分子的身份不放。他希望被任命为驻伦敦大使或总参谋长,结果未能如愿,他对获得的历次升迁和各种荣誉欣然接受;马克思则是甘于做体制外的人。流放、贫穷、普鲁士国家的诅咒,这些只能使他越战越勇。置身于体制外更加强了马克思的力量,而克劳塞维茨却认为,只有留在体制内才能改变它。不过,在思辨上,他们二人之间同多于异,因为他们都需要克服同样的困难,需要说服各自的听众接受为人所强烈抵触的观点。马克思主张革命,但社会中的进步分子对革命已完全幻灭,他们记得法国大革命和1830年的革命俱已失败,他们还将看到1848年的革命也难逃失败的命运。无论是在君主制的国家里,还是在资产阶级的国家里,他们到处都受压制。克劳塞维茨则鼓吹一种革命性的战争理念,努力把战争刻画为政治活动,但他想要说服的阶层却视政治为洪水猛兽。两人最终都找到了克服自己听众的思想抵触,争取他们的办法。马克思想出了一套他所称之的科学历史规律,用它向进步人士表明,无产阶级胜利不仅有希望实现,而且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实现。克劳塞维茨提出了一个理论,把团级军官尽忠职守,甚至不惜死在炮火之下的价值观上升到了政治理念的高度,从而使他不必更加深入地阐述政治。
因此,《战争论》和《资本论》这两部题材迥异的著作归根结底可以算同一类的书。无疑,克劳塞维茨希望《战争论》能够达到启蒙运动时代最伟大的著作——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的地位;也许他真的认为他不过是对客观现象进行了观察、描述和分类。马克思也做了很多描述,且非常准确。他利用斯密关于工业分工的精彩理论,把这种分工造成的情感定性为“异化”;于是,同是机器发明前制作别针的过程——一个人拉出铁丝,另一个人把铁丝切成小段,第三个人削尖针头,第四个人锻造针帽——斯密从中看到的只是指导着市场经济的“看不见的手”奇迹般的运作;马克思却灵感触发,判断出这种工作给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带来的绝望会导致他所说的“阶级斗争”。马克思得出结论说,在一个生产资料不属于工人的经济制度中,大规模生产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引发革命;他的观察很有道理,致使我们时代的工业家一直努力想办法,使流水线上工人的工作更易于忍受,甚至更有意义。克劳塞维茨也是从描述入手。他把军装、军歌和操练作为毋庸讨论的起点,进而论述说,士兵的遭遇,如困苦、受伤、死亡,会导致异化(虽然他没有用这个词),这必定会使军队在作战中溃败,而军事上的战败就等于革命,因此必须说服士兵们相信,虽然打“真正的战争”十分艰难,一般军队打的都是比较容易的“实际的战争”,但二者比起来,“真正的战争”更有利于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