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类历史上的战争(第11/26页)

后来情况开始不妙。人口的增长不知不觉地逐渐耗尽了岛上的资源。砍伐森林减少了降雨,土地的产出开始下降;用来制造独木舟的木材也有所减少,这就影响到了出海捕鱼。复活节岛上的生活开始严酷起来。一种新的制品“mata’a”出现了,它是用黑曜岩削凿而成的标枪矛头,十分尖利。叫作“手上染血的人”(tangata rima toto)的武士占据了统治地位。原来的社会结构是金字塔式的,创始的酋长居于顶层,下面由各个部族组成;现在分成了住在岛屿两端的两个集团,彼此之间不断交战。作为创始酋长后裔的大酋长沦为象征性的傀儡,谁也不再把他的神力当回事。在战争导致的社会解体的过程中,大批雕像被推倒,或者是作为对敌对部族的神力的侮辱,或者表示民众反叛自己的酋长,因为他没能用神力保护他们。最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新宗教,与波利尼西亚庄严的神权政治判若霄壤:“手上染血的人”比赛看谁先找到乌燕鸥的蛋,第一个找到的人就被尊为酋长——任期只有一年。

荷兰航海家罗杰文(Roggeveen)于1722年登陆复活节岛时,岛上的无政府状态已相当严重;到19世纪末,由于混乱造成民不聊生,再加上有些人被欧洲人掳去做奴隶,还有些人死于欧洲人带来的疾病,岛上居民只剩了111人。他们伟大的过去只通过口述历史保留下来一个梗概。人类学家根据岛民的口述和惊人的考古发现,重建了复活节岛历史中他们所谓“衰落时期”社会的伤心景象。证据不仅表明那时战事频仍,还有迹象表明有人吃人的情况,并显示有些岛民想方设法逃离战争的荼毒。许多天然的山洞和火山熔岩形成的通道用从安置雕像的平台上撬下来的削凿整齐的石板挡住出口,成为个人或家庭的藏身之处;在岛的一端,挖了一条沟渠把一个半岛与主岛隔离开来,这肯定是出于防御目的的战略举措。

藏身地和战略防御是军事分析家熟悉的三种防御工事中的两种。复活节岛上只缺第三种:地区要塞。但这并不意味着复活节岛上的战争缺少某个方面,只是说明了战场是多么狭小。在岛上逼仄的空间中,岛民似乎通过血淋淋的经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理论。他们无疑学会了克劳塞维茨大力强调的领导能力的重要性;波伊克半岛上的工事似乎表明,他们有些人同意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略防御是最有力的战争形式这句格言;鉴于17世纪期间岛上人口的剧减和新发明的黑曜石矛尖的大批生产,甚至可以推测,他们尝试过克劳塞维茨式战争的鼎力之举——大决战。

但是,结果是自我毁灭!克劳塞维茨也许相信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然而,政治是为文化服务的。波利尼西亚人在他们的大世界中创建了一个十分友善的文化。1761年布干维尔到达塔希提岛时,宣布他找到了伊甸园。他关于那里美丽的人民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的介绍在欧洲人当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帮助建立了对“高尚的野蛮人”的景仰,滋养了欧洲的有识之士对18世纪欧洲井然有序但矫揉造作的社会的厌倦和不耐烦。这种厌倦和不耐烦的情绪催生了政治上的不满和浪漫主义的思想,二者合力推翻了君主统治,向往高尚的野蛮状态的欧洲人从此摆脱了他们自小熟悉的政体形式。

克劳塞维茨崇尚大决战这种戏剧性的行为,赞美唯我独尊的领袖人物,具体来说就是拿破仑,这说明他和所有反对旧制度(ancien régime)的人一样,是浪漫派。然而,他对国王和部队的忠诚又证明他仍然受到神力和禁忌的束缚而不自知。在法国大革命前君主制的欧洲,团编制的军队是约束作战者的暴力行为,使其为君主所用的手段。因为克劳塞维茨的祖国普鲁士非常古怪地认为世界上的好东西自己一概欠缺,所以它最伟大的国王腓特烈大帝鼓励军官打仗时无所不用其极,残酷无情的程度超过了别国国王心目中恰当的界限。他为了传播他的神力而破除了禁忌,使别的国王非常不以为然。

但是,腓特烈大帝并未越轨,他不过是把战争的残酷程度推到了当时的行为守则所能接受的极限。在克劳塞维茨成长起来的世界中,皇家的神力和作战的禁忌显然已经荡然无存,他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为新秩序提供合法性的理论。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秩序,而且他的战争理论将导致欧洲文化的毁灭,对此他却完全没有看到。这怎么能怪他呢!复活节岛在波利尼西亚世界中地处偏僻的海隅,岛上发生的悲剧又远在更大、更友善的波利尼西亚文明发展起来之前。当时岛上的人如果有能力清晰达意,一定会说,客观情况的变化使文化上的革命成为必然。他们甚至可能会发明出一个意思相当于“政治”的词,来描述每年当第一个找到乌燕鸥蛋的人成为酋长后,为培育对他的忠诚而采取的种种举措。现在这些都已无从知晓。第一批人类学家来到复活节岛时,岛上历经战乱的居民劫后余生,万物凋敝,因此无法对他们文化的发展过程进行可靠的分析。但有一点可以断言:克劳塞维茨式的战争对波利尼西亚文化没有好处。那个文化尽管和西方人所谓的自由、民主、活力和创新沾不上边,但它调整当地的资源适应于它确定的目的,与太平洋岛屿生活的状况契合得几乎天衣无缝。神力和禁忌在酋长、武士和部族成员各自的作用之间确定了平衡,维护着所有三方的利益;如果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可以称之为波利尼西亚生活的“政治”的话,那么战争并不是这种关系的继续。“真正的战争”来到复活节岛那个波利尼西亚世界中的一角时,首先消灭了政治,然后毁掉了文化,最终几乎灭绝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