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田汉(第3/4页)
在南岳的一段时间,他每天请田老太太讲述她一生的经历(田老太太名为易克勤,有人称她是“戏剧界的母亲”,因为他们一家在上海常周济年轻艺术家之故)。田汉整理了他母亲的经历,以《母亲的话》为题,文长十万余字,在《人间世》和《当代文艺》发表,这是一篇不同凡响的文字,内中提及湖南长沙东乡农民的生活,既琐碎,也细腻,举凡上山采茶,下水捉鱼,害天花,卖儿女,父母将逆子沉死于池塘中,年终三十夜赎当不付息,各种情节穿插其间,构成社会的一大剖面。一般人民生计艰难,亲戚朋友都有彼此照顾的义务,又因处境之相同相似,社会上集体性之强迫力量大,贤愚不肖全有公众品评。在出版这篇文字的时候,田汉无所忌惮的暴露着他家庭出身之绝对贫寒,也对他一生合群的性格作了间接的解释。
田汉的著作,至今仍有一部分不易为海外读者所骤然接受。很显然的,他的剧本中缺乏一个私下隐秘(Privacy)的观念。本来戏剧就是一种公众的传达工具,又叫它如何去包瞒隐私?其问题乃是作者视他笔下人物不能保有个人隐私为当然。如《咖啡店之一夜》里的女侍对顾客说:“林先生,我们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大家帮忙,有什么高兴的事也大家欢喜吧。仿佛听到郑先生说家里要您回去结婚,您不愿意,家里就不给您寄钱来了,这事是真的吗?”类似的对话也见于其他剧本之中。同时作者也在不少地方明确指出私人操守与公众义务的不可分割。
终生尽瘁于传统的社会价值
这种观点使作家田汉处于一个奇特的立场,他本来有放浪形骸的趋势,要是朝那方面发展,他大可尽浪漫主义之能事,更可以彻底的提倡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如司马迁所说的“少负不羁之才”,必定要对上一个“长无乡曲之誉”。田汉在上海所有门径都已打开了,所有向外发展的条件也都具备了,却偏偏尽瘁于传统的社会价值,事亲孝,处友廉,抚子慈。我曾读过徐志摩的一篇文章,说他在上海去见郭沫若,开门即见郭抱一小儿,后来去访田汉,开门也见他抱一小儿。实际上因为海男的母亲早逝,田伯伯对长子又超过一般父亲对子女所具有的情爱,他送我们去前线时确实热泪盈眶。去年我与海男碰面谈及他的父亲,海男也是两眼湿润。
我曾对这些事情作过一番思考,觉得这中间不仅是一个文学体裁的问题,也不仅是一个社会道德的问题,而实际上是一个宗教的问题。我这里所说的宗教,带着一种广泛的涵义,包括有形无形的组织、入世出世的思想,只要它笼罩着人生最后的目的,直接或间接导引出一个与旁人关系之要领,则为广义的宗教;即是一种高尚的革命思想,或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迷信,只要凝聚于一个“最高的”和“最后的”宗旨,有吸引一部分民众的力量,不妨以宗教视之。中国人的宗教思想着重父以子继,各人在血缘关系中得到永生。这世界既永恒的存在,则聪俊有志之士,不必依赖神力,即可以将整个大宇宙的负担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关汉卿》一剧里,田汉引用这元代剧曲家的字句,将他自己的抱负重新说出来:
地也,你不分好歹难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于是田汉也和关汉卿一样有志更正充塞天地间的错误与枉曲。他写的“将碧血,写忠烈,作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长与英雄共魂魄”,必然出于一种真纯的正义感。我想剧中称关汉卿为“戏状元”,关自称“我是爱上戏才写戏的,不是为吃喝,为发财”,也是田汉自身说法。
至于剧中又提出“古来以文字贾祸的倒是代有其人”,而且狱壁上又题字“不到此地非好汉”,则恐怕是巧合。可是既预先写下如此多不利于迫害剧作家的辞句,毛派人物不能忍,不让他去指桑骂槐,自吹自擂,而加以拘捕,以致自愿承担着“不明道德,陷害良善,鱼肉百姓”的诸般罪名,也是不可思议。
现在,再回到刚才所说的宗教问题,田汉的好和坏,忠与邪,可谓产生于一个简单率直的农村经验。惟其如此,其最高的与最后的宗旨才会气概磅礴。他四十岁时,郭沫若送他一副对联称他:
具田家浑憨气概 称市廛简朴之觞上寿上寿
扬汉族刚毅精神 作群伦奋厉之乐其昌其昌
联内将“田汉”字“寿昌”一并对入,虽说带着揶揄的成分,却不失为一种逼真的描写。
因之田汉的剧本不能与曹禺的相比。《雷雨》、《原野》与《日出》涉及人的内疚(guilt)与赎身(redemption)。这些观念,可以陪衬着西方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却一向不是田汉写作的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