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玛时期”的国家建构与代表性危机(第9/17页)

总统威权制与其说是亡于袁急于称帝,不如说败于袁的削藩、打压地方社会。辛亥革命是一场地方对中央的革命,因此,革命之后发生了亨廷顿所说的“参与爆炸”,各种社会和地方势力进入政治过程,一部分以政党的形式云集于国会,另一部分分散在各省的地方权力机构和民间社会。以革命的方式推翻旧秩序,最大的难题是迅速建立一个稳定的新秩序,各路枭雄割据一方,往往会出现国家的整合危机。民初的社会舆论曾经一度对多党的议会民主制寄予希望,希望以此框架整合国家。然而,国会内部的党派争斗、地方势力的割据一方,令国人对议会制度大为失望,遂转向行政威权制,希望有一个强人来收拾局面。袁当选为正式大总统之后,一是解散国会,替之为御用的参政院;二是大力削藩,调整各省都督,宣布解散各省省议会,甚至推出了废省改道计划;三是打压晚清以来的地方自治运动,解散各地地方自治机构。袁企图通过这三招,将权力迅速集中于中央,集中于一己之控制之下。然而,袁的个人集权,得罪了被“参与爆炸”所激发起来的几乎所有政治与社会势力,从国会中的革命党、立宪派,到各省实力派诸侯和地方士绅及自治势力,包括北洋军事/官僚内部的既得利益集团。袁一称帝,形势迅速翻转,袁世凯如同清廷一般,再一次完败于地方对中央的革命。

传统中国政治的治乱循环往往是乱局之中产生强人,强人之后局势更乱。不依靠制度、只信赖强人的政治,皆是如此。袁世凯死了之后,民国政治进入五代十国式的大乱世,出现了陈志让先生所说的“军绅政权”,即封建军阀与传统士绅脆弱的政治联盟。但北洋军阀也好,传统士绅也好,皆以地方封建割据势力为背景,从北洋三大派系的名称——皖系、直系、奉系之中,便可窥见一二。各地军阀围绕争夺中央权力、占据正统展开肉搏,中央不能控制地方、法律不能控制派系,民国政治进入最黑暗的分崩离析时期。[49]诚如丘昌渭所说:“民国十三年以前的中国,虽曾有过议会,但没有成立议会政治;虽曾有过内阁,但没有构成内阁制。”[50]虽然名义上还是一个共和的民国,具有共和政体的表面形式,如宪法、国会、政党等等,但如同德国魏玛时期一般,已经是一个“没有共和党人的共和国”。[51]

“没有共和党人的共和国”,意味着在民国头十年,缺乏一个政治成熟的、对共和精神有充分了解的阶级,整个国家没有中心势力,社会失去了重心。在传统中国,虽然历经朝代更迭、政治动乱,儒家士大夫在大部分历史时期一直是社会的重心,是重建秩序的中坚力量。然而,到了清末民初,中国失去了社会重心。李大钊在1917年撰文《中心势力创造论》,提出:“国家必有其中心势力,而后能收统一之效”,但是“今日国家所有之势力,皆不能为国家之中心势力,以支撑此风雨飘摇之国家;而此分崩之各个势力中,又皆无其中心人物,足以统率此散漫无纪之团体”。[52]

李大钊的观察可谓深刻。先来看传统士大夫群体。这些拥有功名的旧派士绅们在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之后便后继无人,作为一个阶级开始走向没落。最后一代士大夫进入民国之后,处于内外断裂的局面。本来士大夫、国家与社会三者通过科举制度和宗法家族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到了民国初年,普遍王权的崩溃和宗法家族的衰落,使得旧派士绅们失去了与国家和社会的有机联系,他们成为一个依附性的阶层,或者依附于某路军阀,或者依靠某种地方势力。在其内部,原来作为士大夫阶级共同信仰的儒家开始式微。儒家之所以在古代中国具有主流的地位,乃是有其政治和社会的肉身,一是与普遍王权结合,成为官府之学,二是渗透于宗法家族社会的风俗习惯,成为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然而,民国之后儒家不仅失去了官学的地位,而且也不再成为社会的意识形态。即使在儒家士大夫内部,各种新思潮介入之后,士大夫精英们也不再信奉儒家为共同的价值共识,而且越来越注重现实的利益、功利,置信念伦理于脑后,于是在民初国会选举、官场之中,旧派士绅的各种道德与政治腐败层出不穷。舆论对这些旧派士绅多嘲笑与批评。进步党内多为旧派士绅,在袁世凯死后国会恢复,进步党改造为研究系,又转而与段祺瑞合作。历经张勋复辟,研究系与段祺瑞携手,成为再造民国的功勋,但在接下来的第二届国会选举中,研究系中不少附龙攀凤之徒竟然倒向段祺瑞的安福系,安福系大胜,研究系大败。本来期望士大夫成为“中等社会”中坚的梁启超,目睹士大夫群体的迅速堕落,近乎咬牙切齿地批评说:今日国事败坏之大原,全因士大夫。“官僚蠹国,众所疾首也。谁为官僚,士大夫也。党人病国,众所切齿也。谁为党人,士大夫也。”[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