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意识形态:世俗界(第8/9页)

它最不朽的表现形式便是德意志古典哲学,即在1760—1830年之间,与德意志古典文学一同被创造出来并且密切相关的一整套思想(一定不可忘记,诗人歌德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和“自然哲学家”,诗人席勒不仅是一位历史学教授[8] ,而且是哲学论著的杰出作者)。康德和黑格尔是其中最杰出的两位伟大人物。1830年以后,如我们在前面已谈到的那样,在古典的政治经济学(18世纪理性主义的思想之花)内部同时发生的瓦解过程,也在德意志哲学中出现了。它的产物便是“青年黑格尔派”,最后是马克思主义。

必须始终牢记,德意志古典哲学是一种彻底的资产阶级现象。它的所有主要人物(康德、黑格尔、费希特、谢林)都为法国大革命欢呼,并且实际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仍忠实于它(黑格尔迟至1806年耶纳会战时仍支持拿破仑)。启蒙运动是康德思想的框架,以及黑格尔思想的出发点。两人的哲学都充满了进步观念:康德的第一个伟大成就是提出了太阳系起源和发展的假说,而黑格尔的整个哲学就是进化(或者,用社会术语来说是历史性)和必然进步的哲学。因此,虽然黑格尔一开始就憎恶法国大革命的极“左”派别,并且最终成为彻底的保守派,但他一刻也未曾怀疑过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的那场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并且,不像大多数后来的学院式哲学家那样,康德、费希特,特别是黑格尔,都曾研究了一些经济学(费希特研究了重农学派的经济学,康德和黑格尔研究了英国的经济学理论),我们有理由相信,康德和年轻的黑格尔已把他们自己看作是受过亚当·斯密影响之人。[14]

德意志哲学的资产阶级倾向在康德身上一方面相当明显,他终身都是一个自由主义左派——在他最后的著作(1795年)中,他高尚地呼吁,通过建立一个放弃战争的共和国世界邦联,来实现普遍的和平——但另一方面却又比在黑格尔身上来得模糊。由于康德僻居于偏远的普鲁士哥尼斯堡,独处在陈设简陋的教授住所中,以致在英国和法国思想界如此独特的社会内容,在康德的思想中却变为一种冷峻的(如果说是崇高的话)抽象,尤其是“意志”的道德抽象。[9] 如同所有读者都曾痛楚体认过的那样,黑格尔的思想是够抽象的了。然而,至少在开始时,他的抽象是与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达成妥协的企图;并且实际上,在他对人性的基本要素——劳动——的分析中,黑格尔以一种抽象的方式,使用了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使用过的相同工具,并在无意间为马克思的学说提供了基础。(如同他在其1805—1806年的讲演中所说的那样,“人制造工具,因为他是有理性的,这是他意志的最初表现。”[15] )

但是,从一开始,德意志哲学就在某些重要方面不同于古典自由主义,这在黑格尔那里比在康德那里表现得更为明显。首先,它是成熟缜密的理想主义哲学,否定古典传统的唯物主义或经验主义。其次,康德哲学的基本单位是个人(即使是在个人良心的形式上),而黑格尔的出发点则是集体(亦即共同体)。他明显地看到,在历史发展的影响下,集体正化解为个体。而且事实上,黑格尔著名的辩证法,这种通过永无止境地解决矛盾而实现进步(在任何领域)的理论,可能就是从个人和集体之间充满矛盾的这种深刻感受,而获得其最初的灵感。更进一步,由于德意志哲学家在全心全意的资产阶级自由派大举进占的领域中处于被边缘的地位,加上也许是他们完全无能参与这种进步,使得德意志思想家更容易了解其中的局限性和矛盾。这无疑是必然的,在带来巨大收获之时,不也就带来巨大的损失吗?它不是反过来又必须被取代吗?

因此,我们发现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奇怪地类似于卢梭进退两难的世界观;尽管,与卢梭不同,哲学家们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以把其矛盾包容于单一的、无所不包的、在理论上缜密的体系之中[卢梭碰巧对康德产生一种巨大的情感影响。据说康德一生只有两次打破过他固定的在下午散步的习惯,一次是因为巴士底狱的陷落,一次是(持续了几天)因为读卢梭的《爱弥儿》]。在实践上,这些失意的哲学革命家面临着“顺从”现实的问题,黑格尔在经过数年犹豫之后,采取了把普鲁士政府理想化的形式。直到拿破仑垮台之后,像歌德一样,他对解放战争毫无兴趣,而对普鲁士依然是三心二意的。在理论上,注定会被历史毁灭的社会短暂性,也嵌入了他们的哲学之中。没有绝对的真理。历史过程的发展本身,便是经由矛盾的辩证法而发生,又通过辩证的方式而得到理解,至少19世纪30年代的“青年黑格尔派”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同在1830年以后,他们准备重新走上其前辈们或已抛弃、或(像歌德那样)从未选择的革命道路那样,他们也准备追随德意志古典哲学的逻辑,在这方面,他们甚至要超越其伟大导师黑格尔本人都想止步的地方(因为他有些不合逻辑地急于以对绝对理念的认知来结束历史)。但是,1830—1848年的革命问题,已不再是简单的对中产阶级自由权力加以征服的问题。而从德意志古典哲学解体中涌现出的思想革命派,并非一个吉伦特派或一个哲学上的激进派,而是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