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化革命(第10/13页)
从经济学角度而言,传统家庭凝聚力松弛之下所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我们都知道,家庭不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更是社会合作的经济机制,是维系农业社会,以及早期工业经济(地方性与全球性)的主力。因为19世纪末期,资本尚未大量集中;而现代大公司组织前身的大型企业,即那只将要在市场活动上补充亚当·斯密那只“无形之手”的“有形之手”(Chandler,1977),当时也还没兴起,因此社会上缺乏一股“不具个人性”的资本企业结构。[6] 可是家庭之所以在经济活动上扮演着主要角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即当时的市场,依然缺乏任何一个私有利润制度作业中不可或缺的主要成分,即对权利义务的信任——或其法律的化身,合同执行力的保障。这方面的工作,在过去一向需要靠国家(17世纪主张个人主义政治学说者,对此知之甚详),或亲族社区的力量来完成。因此国际贸易、银行金融等在远地的操作经营涉及的巨大利润及高度风险,往往得靠家族方式的结合始能获得成功,若由具有共同宗教团结意识的群体进行则更佳,如犹太人、教友派信徒(Quakers)、胡格诺教徒(Huguenots,编者注:法国加尔文派教徒之称)等等即属此例。事实上即使到了20世纪后期的今天,这一类的关系组合,依然是犯罪组织不可或缺的要素,因为黑社会集团经营的生意,既属违法,自然便没有法律来保护或保障它的合同契约,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家族的关系及死亡的威吓。黑社会组织中最成功者,首推卡拉布里亚(Calabrian)黑手党,其成员就包括一家数名兄弟在内(Ciconte,1992,pp.361—362)。
时移势迁,非经济性群体的密切团结逐渐受到破坏,其中的道德关系也随之不存。固有道德体系存在的时间,也比资产阶级工业社会为早,已被接受成为其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然而如今旧有的道德词汇,凡权利责任、相互义务、罪恶美德、牺牲奉献、良心道德、奖赏处罚等,种种定义人际社会关系的观念,已经无法再转译为满足新时代人类的新语言了。一旦这些观念制度不再被人视为规范社会秩序的方法,不再能保证社会合作及社会生命的延续,它们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实际规范组织能力也就消失于无形。它们的身价一落千丈,从制约社会行为的真实力量,缩减成为个人观点,最多也只能要求法律承认其所占有的至高意义。[7] 生活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与不可预期性。社会人生的罗盘针上,不再指向永远的北方;地图地标,也一无所用。从60年代开始,茫然无主的现象在多数发达国家愈为显著,促成了各种五花八门新理论的诞生。从主张极端市场开放的自由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通常却都避开价值判断的重心不谈。充其量,也只把价值判断贬为无限制个人自由之下唯一仅存的公约数而已。
社会大解放,一开始自然广受众人欢迎,认为其好处无限,付出的代价甚低,只有根深蒂固的顽固反动派,才对之深恶痛绝。众人也丝毫不曾将社会解放的意义,与经济自由化联想在一起。而几个幸运国家,繁荣浪潮不但为它们的人民带来了富庶,更因其极为慷慨且包罗万象的社会福利而愈加强化。一时之间,社会解体残留的痕迹似乎尽去。单亲家庭(以母职为主),虽然依旧意味着可能一辈子不得从贫穷翻身,可是在现代福利国家的制度下,却也保证其基本的生活受到终身保障。退休金、福利措施,以及人生晚年的养老院,替社会照顾了它的老人;因为儿女若不是不能,就是不再感到有义务抚养自己年迈的双亲。同样,传统上其他原属于家庭的责任,如抚育婴儿的任务,也由母亲移转到托儿所、育婴院,一如社会主义人士所愿,照顾了工作妇女的需要。
于是在形形色色先进思想的号角指挥下,不论是基于理性的计划推论,还是实际人生的历史走向,都朝同一个方向迈进。其中包括对于传统家庭的各种批评——或因其置女人、儿童、青少年于屈从的地位,或从普遍性解放的观点为之。总之,理论与事实同时并进。物质上,集社会之力提供的公众帮助,显然优于多数家庭所能为自己准备的(或因贫穷或其他原因)。单看民主国家的孩童,历经两次大战,却比以前更为健康,营养也更为均衡,显然足以证明此说的正确。20世纪末,尽管主张自由市场的政府及人士频频攻击,福利制度却依然存于最富有的数国而不坠。更有甚者,社会学家及人类学家都观察到一个普遍的现象,即“政府主导的制度越多,一般而言,亲族角色的重要性也随之降低”。好也好坏也好,“家族的地位,的确因工业社会中经济与社会愈发个人化而降低”(Goody,1968,p.402—403)。简而言之,早就有人预言,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