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化革命(第9/13页)

所幸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类社会里,旧有的社会纹理与风俗,虽经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史无前例的动荡变革,虽有损毁,却尚未完全解体,不可不谓人类大幸。旧秩序脉络的存在,对贫苦人尤其重要,因为亲族邻里的济助扶持,是人在变动世界中生存成功不可或缺的助力。在第三世界多数地区里,亲族邻里的网络更是一切资源的汇集,包括信息的提供、劳力的分工、人力与资本的共同来源、储蓄功能的机制,以及保障社会福利安全的合作系统。事实上,若除去家族之间亲密的合作关系,地球上某些地区的经济成就范例,如远东一带,恐怕根本无法解释。

在比较传统的社会里,由于新时代企业经济的成功,旧有基于不平等关系建立的社会秩序的合法性因而遭到破坏,一方面是因为如今机会均等,人人可以力争上游,另一方面则出于原有不平等结构的理论基础已遭蚀损。因此在过去,家财万贯、放浪形骸的印度王侯,向来可以为所欲为尽情享受,不担心臣民觊觎或憎恨(正如英国皇家拥有纳税豁免权从来无人质疑,一直到90年代才改变)。因为王公贵族属于并代表了社会阶级中甚或宇宙间的特殊角色,他们的地位身份,被人以为是维护安定其王国不可或缺的力量及象征。在稍微有点出入的类似情况下,日本企业大亨所享有的特权及豪奢,也同样比较不为人所非议。只要他们拥有的荣奢并非专供其个人享用,而是伴随着他们在经济社会中扮演的功能角色附带而来即可。就像英国内阁成员的轿车、官邸等特权享受,是属其职位而非个人,一旦去职,不出数小时内这些豪华物品也随其职务而去。日本的财富分配,其贫富不均处事实上远不及欧美社会严重,可是80年代日本在经济大繁荣之下,个人财富累积之巨,以及毫无隐讳地招摇展示,却使日本有钱人生活水准高的现象,及其与一般日本国民之间的对比愈显突出——日本人民的生活条件,远逊于欧美——这种强烈对比的印象,即使在远处遥观也可以深刻感受到。其中原因,或许是由于有史以来,日本大众第一次开始认为日本有钱人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已经不足以保障他们理所当然的特权享受之故。

至于西方,数十年的社会革命造成了影响更为深重的大破坏。其极端之处,可以从西方对意识形态的公开讨论中一窥究竟。尤其是那不经深思熟虑,缺乏任何分析深度,只因众人作如此想便公开宣示中更可一见。信手即可拈来的例子,就是曾在女权主义者圈中流行一时的一项主张,认为妇女的家务劳动,也应该以市场价格估算(必要时甚至该以此为准付酬);或以极其抽象兼且毫无限制的个人“选择权利”为由(所谓个人,是指女性),[5] 主张堕胎改革一事的正当性。而新古典经济学派(neo-classical)的势力无孔不入,在西方世俗社会中愈发取代了神学的传统地位,加以在有极端个人主义倾向的美国法律影响之下(美国文化霸权自有推波助澜之功),诸如此类的言论更受到鼓励,愈发甚嚣尘上。甚至连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都为其提供了政治言论的出口,她曾说过:“只有个人,没有社会。”(There is no society,only individuals.)

理论固然偏激,实践行为也毫不落后。70年代,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社会改革家,见到精神病患者及弱智者在病院受到的可怕对待,惊骇之余,发起运动,尽力将患者从隔离中解放出来,改由“社区邻里来照顾他们”。可是在西方社会的都市里,如今已经没有共同生活、彼此扶助的社区邻里挑起这个责任了。家族关系也荡然无存,谁也不认识这些被人遗忘的可怜人,于是只有像纽约一类的街头,收容这些社会的弃儿,大街小巷,充斥着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每日自言自语,乞讨为生,一只破塑料袋,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如果运气不好(也许可以算作运气好,看你从哪一个角度而言),总有一天,他们会从当初赶他们出来的医院迁到监狱里去。而在美利坚,监狱已成了美国,尤其是美国黑人中,有社会问题的人的主要收容所。1991年,高居全球人口比例第一的美国监狱囚犯——每10万人中便有1人在狱中——据报告有15%为精神病患者(Walker,1991;Human Development,1991,p.32,Fig.2.10)。

新道德标榜的个人主义,对西方传统家庭以及组织性的宗教体系造成了最大的破坏,两者皆于20世纪的后三分之一时期崩解。过去将罗马天主教社会结合在一起的凝聚力量,如今以惊人的速度裂为碎片。终60年代,加拿大魁北克(Quebec)地区参加弥撒的人数,由占总人口的80%骤降为20%;该地法裔加拿大人传统上偏高的出生率,也一降而竟至低于加拿大的平均数(Bernier/Boily,1986)。女性的解放运动,或更明确一点,女性对节育一事的要求,包括堕胎及离婚的权利,更在教会与作为19世纪教会信徒主体的女性之间,划下最为深刻的裂痕(参见《资本的年代》)。这个歧异不和的现象,在天主教国家如爱尔兰、教皇自家门内的意大利,甚至在共产主义失势后的波兰,都一天比一天更为显著。献身神职或其他宗教形式生活的人数,连年锐减;真心或表面愿意信守独身圣洁的人,也一日少于一日。简言之,不管其中转变是好是坏,教会对信徒道德物质生活的辖制权势大减;教会对道德与生活设下的戒律,与20世纪后期人的现实行为之间,有了一个深邃的黑洞。至于其他对信徒支配力一向不及天主教的西方各教会,甚至包括某些古老的新教教派在内,其数量势力之衰退更为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