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鸟瞰20世纪(第7/9页)

它的成就如此奇妙,它的进步如此无双,那么为什么,当这个世纪结束之际,却不是在对它的讴歌之中欢声落幕?相反地,却是一片局促不安的抑郁氛围?为什么,一如本篇篇首所列的名家小语所示,回首望人间,为什么如此众多的深思心灵,都对这个世纪表示不满,对未来更缺乏信心?其中原因,不单单因为这是一个人类史上最残酷嗜杀的世纪,其间充满了战祸兵燹,其程度、频率、长度以及死在其战火下的人们不计其数,在20年代期间更几乎没有一天停止;与此同时,也由于它为人类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由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一直到有计划的种族灭绝。“短20世纪”,不似“漫长的19世纪”:19世纪是一段看来如此,事实上也几乎不曾中断的长期进步时期,包括物质、知识、道德各方面,文明生活的条件都在不断改善之中。反之,自从1914年以来,原本在发达国家及中产阶级环境里视为常态的生活水准(而且当时的人极有信心,认为这种生活条件也正往落后地区及较不开化的人口扩散),却出现异常显著的退化征候。

这个世纪教导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教导我们懂得,人类可以学会在最残酷而且在理论上最不可忍受的条件之下生存。因此,我们很难领会自己这种每况愈下的严重程度——而且更不幸的是,我们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甚至已经陷入我们19世纪祖宗斥之为野蛮的境地。我们已经忘记,当年的老革命家恩格斯(Frederick Engels),听说爱尔兰共和人士竟在英国国会大厅(Westminster Hall)安置炸弹,不禁大受惊吓。因为身为一名老战士,他认为战争应该是向战斗人员,而非对着非战斗人员。我们也忘了,谈到当年沙皇帝俄时代,曾引起世界舆论激愤,并促使数以百万俄国犹太人于1881—1914年间横渡大西洋流亡的屠犹事件,其实按照现代大屠杀的标准而言,当时遇害的人数其实极微,简直无足轻重,不过以十计算而已,而非成百,更不要说以百万计了。我们还忘了当年某次国际大会曾经规定,战争中的交战行为,“决不可于事先未曾明确预警之下即行开始。预告的方式,须陈明理由正式宣战;如不能如此,将用宣战的最后通牒代替”。我们记忆所及,最近有哪一回战争是在如此明说暗示之下方才开始?在20世纪频仍的战祸之中,攻击行为的对象愈发以敌国的经济、基础建设及平民百姓为主要目标。自从“一战”以来,所有交战国家里面,不幸丧生于战火下的平民人数,远比军事伤亡惨重(只有美国是唯一例外)。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回到1914年时,以下一段话还为各方视为理所当然的圭臬:

什么是文明的战争?教科书告诉我们,乃是尽量以挫败敌方之武装力量为目的;否则,战争必将进至其中一方完全灭绝方告终止。“欧洲国家之所以已经习于这项作战原则……自有其道理存在。”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XI ed.,1911,art:War.)

而酷刑,甚至谋杀现象等,竟在现代国家中再度复活,这种现象,虽然并未完全受到忽略,可是我们却忽视了其代表的重大意义。这种倒退,与漫长年月之中(自18世纪80年代西方国家正式废止酷刑起,直到1914年)好不容易才发展完成的法治制度,岂不啻背道而驰的大逆转吗?然而,正踩在“短20世纪”尽头的这个世界,与当年起点时刻之间的比较,并不是一道“孰多孰少”的历史计算题。因为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质的不同”,至少可从以下三方面分别述说。

第一项变化,这个世界再也不以欧洲为其中心。在它的春去秋来之间,欧洲已然日渐衰败。当20世纪开始之际,欧洲犹是权势、财富、知识以及“西方文明”的当然霸主。可是时至今日,欧洲人及其在世界各地的后裔,却已由可能高居世界人口三分之一的顶峰,一降而为最多不过六分之一的地位。他们是人数日渐稀少的少数,他们的国家,其人口增长率几乎或甚至为零。他们的四周,满是贫穷地区不断涌入的移民,多数时候——除了1990年之前的美国以外——他们自己也是高筑壁垒,全力遏阻这股狂潮。而以欧洲为先锋开拓出来的工业江山,如今也向他处四迁。过去一度隔洋向欧洲翘首盼望的国家,例如澳大利亚、新西兰,甚至连两洋国家美国在内,都将眼光转向太平洋。他们看见,那里才有未来——不管这“未来”到底代表什么。

1914年时的“诸强”,全部为欧洲国家,如今都已不复当年。有的,例如苏联——沙皇俄国的继承者,已经消失;有的则声势大落,被贬黜到区域性或地方性的地位——也许只有德国例外。“欧洲共同体”(European Community)的设置,这份想要为欧洲建立一个“超国家”单一实体的苦心,并因此为欧洲联合创造出一种共识的努力,以取代旧有对历史源流的国家政府的个别效忠,正足以证明欧洲力量式微的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