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首龟年识古津(第12/17页)

基本功就这么一套吧,还是以昆曲为基础的。京剧界内部都这么说,真正老昆曲的东西是留到京剧里的,京剧留到哪儿?留到杨梅余身上了,他们是真正由这老昆曲下来的,今天一般不讲究当初的东西,讲究创新。王荣山属他们这派的,我跟他一直学这些东西,跟杨小楼家也熟,跟王瑶卿家也熟,特别我父亲跟陈德霖熟。我就是这个原则学下来的。这都可以说真话的。

我跟载涛非常熟,涛七爷嘛,他最爱京剧,注104他也真学,唱得很好,但不是从基本功那儿唱起的,大概是没人真正教他,不敢教,也不能教,猫不教上树嘛,这不就是专利问题吗,人家自己也得留点饭碗。结果越传越少,到末了儿失传了。有好多名票,比如包丹庭,注105什么戏都很讲究,但没有练过基本功。溥侗啊,红豆馆主,注106溥仪的哥们儿,那真学过好东西,也不见得学过基本功。张伯驹后来练一点儿。现在这个系统没有多少人,都死了。我自个儿老想,这京剧能不能存在下去。这么唱究竟是对是不对,我现在也不敢说,我自个儿就觉得这么练美观,他们那么练不美观。他们那么唱不好听,其实有些东西就是习惯成自然。

定:您这么多年一直挺琢磨这事的是吧?

刘:这些基本功是不是就对,我也不敢说,我就是这么学的,反正看起来样子很好看,比歪歪扭扭的好看。唱腔也是一样,怎么唱法,现在有的连用嗓子的地方都不对,嘴上瞎动弹,难看得很,没有办法了。有人唱一辈子戏没唱明白,不知戏怎么唱。咱们中国戏遍及各省,过去交通不方便,交流得很少,到现在梆子梆子味,河南戏河南味儿,四川戏四川味儿,其实总的原则都一样,(地方戏)甚至传统的东西保留得更多,京剧反而丢失了很多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咱们这唱戏是肉傀儡唱戏,先把一个人作为傀儡人,然后由傀儡人再扮这个人。演员有心理作用,听戏的人也有心理作用。比如听梅兰芳的《黛玉葬花》,听他的《太真外传》,你得想这是林黛玉,这是杨贵妃,要是一想这是梅兰芳就没法看了。你得想这只是个傀儡,根本就没有当这个是梅兰芳,然后由傀儡演这个,大伙儿的心理作用就可以去掉了。

京戏的一切动作都是傀儡的动作,原则很简单,就是由腰带动一切,傀儡中的托偶,身子是一根棍,脖子不能单动,手也不能单动,咱们的一切基本功都是那么来的。你像我们练这功夫,没有说脑袋单动的,我要瞧你,要严格起来,是先把身子转过来,再瞧您,不能老转脖子来瞧,这就显得小气了。就是腰带一切。伸这胳膊也是一样,不能单动,要让腰动起来,我先拿眼往那儿指,瞧那儿,到这膀子,运到这儿,再瞧。这有一套基本功,非常好看,现在他们都不练这些个功夫,有人的腰都不会转,不过就不好说了,这套也许根本就太落后了,傀儡是不是太落后了?反正我们学都是这么学的,我们觉得这好看。

台上演的全是假的,逢真必假,台上没有真东西。你要真把脑袋砍下去了,那可就出大事了。比如说演死了,死了不能躺台上啊,躺台上一个人。人死了怎么进去,怎么样进去好看?就得有个姿势,有个表示。比如说这人自刎了,站到这儿,自刎,旁边敌方很配合的,给行礼了,捡场的拿个旗子一挡,说这人死了,台下也就谅解了,他就可以进去了。看你的动作,看你怎么死,怎么进去,所以说上场容易下场难,下场里边死最难。从前没有幕,你不能躺台上拉幕啊,完全是艺术嘛,一切一切都是用艺术表现出来。

再比如打人,现在唱《野猪林》,把林冲按到台上乒乓五四打一顿,太难看了,这是对人最侮辱的一个事情。从前很忌讳,杨小楼绝没这样场子。不少戏打人都是弄到后台,表示在后台你受过刑法了,再给你扶出来,不让你瞅见难看的形象。虽然英雄倒霉了,但是不能给他弄成狼狈不堪,那有损英雄形象,不像话。要尽量去躲避这些东西。还有啪一刀砍脑袋,划一脸血,这都是丑恶形象,台上最忌讳。唱旧戏免不了有这个,有的地方戏不大注意这些,有些乡下的剧团愿意表演这些东西,比如铡人,把人铡三截,三个人在那儿表演,一个人表示腿,一个人表示中间那部分,抹上血,腰上抹上血,那个人表示人头,铡出来三段人。有人愿意看这些东西,很邪乎,很热闹,很有气氛,其实很残酷,很难看。京剧要尽量避免这些东西,尽量不要让它难看,哭也不要让它那么难看,笑也不要让它那么难看,就是一种意象性,意思到了就行。过去说旦角怕笑,花脸怕哭嘛。大花脸哭起来很不好表演,旦角比较庄重,笑起来好像太轻浮。但是现在不在乎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