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6/9页)

很多人读史至元祐 党争,都会感慨,东坡和伊川,都是难得的贤士,却因意气相争不下。其实,东坡与伊川固然在性情上、对儒学的理解上殊多歧异,党争能相持多年,实在是摄政的宣仁太后有意放任、高明地挑拨的结果。这是最高统治者的权术,是御下治人的绝顶法门,无论蜀、洛、朔党,都不过是太后手中的棋子罢了。明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剥除东坡与伊川相争的政治因素,而专从性情、学术上着眼,更深刻地理解东坡的性情。

东坡与伊川的矛盾,从司马光逝世时开始公开化。司马光逝世,伊川是朝廷委任的主丧官,当天皇帝率领群臣到明堂祭祀,群臣因此不能第一时间到司马家中吊唁。明堂祭祀是吉庆之礼,礼成后东坡、苏辙赶去司马家哭拜,途遇同僚朱光庭,东坡很奇怪,问:公掞 (朱光庭的字) 兄,你去司马温公家吊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朱光庭道:伊川先生说庆吊不同日,不让我前往。二苏听说后,怅然返家,向人言伊川是“鏖糟陂里叔孙通”,自此常常讥刺伊川。鏖糟陂,是汴京城南的杂草坡;鏖糟,是肮脏不洁之意。叔孙通原是秦博士,后为汉高祖制定礼仪。二苏以为礼乐不当一成不变,称伊川为“鏖糟陂里叔孙通”,是说伊川只算得上是乡野间的村夫子,村里人婚丧嫁娶,去主持一下还行,发挥儒门大义,就力有未逮了。

又有一次,恰逢国忌,大臣在相国寺祷祝,伊川要求大家一同食素。东坡诘问伊川:你程正叔(伊川的字) 又不信佛,吃什么素?伊川答道:礼经有云,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是居丧的延续,当然也不该饮酒食肉。忌日食素,此前并无这样的传统,东坡觉得伊川未免小题大做,一面叫人准备肉菜,一面引汉太尉周勃准备剿灭吕后一族时对三军将士讲的名言:“为刘氏者左袒。”要求大家站好阵营。于是范淳夫辈食素,秦观、黄庭坚辈食肉,洛、蜀两党,营垒分明,成为元祐 党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伊川所谓庆吊不同日,固然出诸礼经,但未免拘执,不近人情。他不明白,礼是为了导节人情,比礼更重要的是人心的诚,孔子固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至于据礼经更进一步发挥,要求忌日食素,更无必要。东坡兄弟与伊川的分别,是鸢飞鱼跃的诗性生命与壁立千仞的哲学生命的分别,是自由奔放的上智人格与苦修常参的中人人格的分别。我们只要看一看程朱理学盛行后,中国再也没有出现过解衣磅礴的大时代,自徽宗宣和以后,中国文化就一直走下坡路,便会更加感叹东坡自由活泼的精神气质的可贵。由伊川到考亭(朱熹) ,这一脉的学问适合社会占多数的中人,却必然会束缚上智天才的发展。中才之士,固然需要哲学家以礼规范其行为,但如果一个社会没有给诗性生命留下空间,整个社会就会愈来愈板滞,不再有创造力,偶尔有奇伟之士出现,也会很快被死气沉沉的社会所吞噬。太白、东坡以后,再无太白、东坡,理学盛行,大抵是不能辞其咎的。

宣仁太后去世,哲宗亲政,重新启用新党,东坡先贬英州,未到任文书又至,更贬往惠州,再贬海南儋州。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登基,大赦天下,东坡得以北还,写下了他一生最感人的诗句: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这首诗,沉郁苍凉,惊心动魄,可惜在东坡的全部作品里,难得一见。坡诗想象奇瑰,善用譬喻,句法又特别活,偏偏感人者少。何以故?因为东坡实在太聪明了,他兼修庄释,把人生看得太透,所以痛苦还来不及沉淀,就已被他先行化解了。如他的名作《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有“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样的句子,这种随处而安、万有皆幻的人生观,虽然能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却注定了他不能成为一流的诗人、词人。他常在诗词中给自己心理暗示,让自己不要直面痛苦,如:“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哨遍》) 、“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定风波》) 、“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满庭芳》) ,顺生达观,固然宜于众口,但唯有悲观的心灵,才可能通向深刻。诗词都是以深沉蕴藉为至美的。东坡是人格完美无缺、真正中庸的君子,这样的人,交朋友是一流,为官从政也是一流,做散文家也是一流,却不适于做诗人、词人,诗词是唯有遗世独立的畸人、狂狷之人,才可能写到极致的。

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