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5/9页)

王珪 的谗言,实在是狠毒已极,倘若运气不好,遇到阴刻残险之君,东坡真有覆族之祸了。王珪 进谗失败,又立即诿过他人,更见出其内心的卑琐阴暗。东坡本是至诚君子,《诗》有之:“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君子的光明坦荡,没有让小人见贤思齐,反而更激起小人的幽仇暗恨,无论新党旧党,都容不下这位中行君子。

元丰七年(1084),东坡从黄州量移汝州就任,由于长途跋涉,旅途劳顿,幼子苏遁病亡,苏轼便上表朝廷,请在常州居住,立即得到朝廷的许可。可是,当他准备要南返常州时,神宗驾崩了。在路上的东坡听到消息,不由放声大哭。因哲宗年幼,宣仁太后摄政,启用旧党,东坡又得入朝辅政。元祐 四年(1089),五十四岁的东坡再一次得罪当权派,以龙图阁大学士贬去杭州做太守。在杭州,他留下了很多世俗意义上的好诗好词,脍炙人口,却多不能动摇人心。

东坡的这次外放,首先是因为他触迕了宰相司马光。这位编有《资治通鉴》的大学者,本来应该明白广开言路方能长保太平的道理,可是,权力让他头脑发昏,他一心只想尽废新法,却不知新法亦非百无一是,东坡比他看得深,也因此触怒了司马光,于是一团火气就向东坡发作。东坡却心平气和,对司马光讲:您亲口跟我讲过,当初韩琦做陕西大帅,您做谏官,与韩琦起了争执,韩琦很不高兴,您也无所顾虑,现在我跟您提意见,却不许我把话讲完,难道是因为做了宰相的缘故吗?司马光哑口无言,只好干笑几声,把场面混过去。然而至此,司马光就有了把东坡逐出都城之心,只是因为他不久病卒,才未及对东坡下手。

但旧党中那些希合求进的小人,对东坡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东坡的正直无私,更映衬出他们内心的阴暗卑琐,于是有人旧账重提,又拿乌台诗案说事,诬蔑东坡诽谤朝政;有人说神宗驾崩,东坡不知悲哀,反而诗里出现“ 闻好语”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罪该万死,幸好此诗刻石时日俱明,东坡又逃过一劫。

为什么无论支持变法的新党,还是反对变法的旧党,都不能容忍东坡呢?元祐 七年,东坡守扬州,从扬州教授任上离职的曾旼 ,到真州(今江苏仪征) 看望曾经权倾一时的新党人物吕惠卿。吕惠卿早年逢迎王安石,后来却出卖王安石上位,他之被贬,东坡兄弟很出了一些力,所以特别恨苏氏兄弟。知道曾旼 从扬州来,便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吕惠卿问:你认为东坡是什么样的人?

曾旼 道:东坡是个聪明人。

吕惠卿怒道:尧聪明吗?舜聪明吗?禹聪明吗?——意思是尧、舜、禹才是真聪明,东坡也配?

曾旼 回答道:不是这三人的聪明,但也是一种聪明。

吕惠卿开始语带讥刺:你夸他聪明,这位聪明人他学的是哪一路学问啊?

曾旼 依然老老实实地道:他学的是孟子。

吕惠卿更加愤恨,咆哮道:你这是什么话!

曾旼 却神色不动,淡淡道:孟子的名言是以民为重,社稷次之,我就凭着这一点,知道东坡是学孟子的。

此言一出,吕惠卿如饮喑药,默然失声,再难反驳。东坡一生政见,只视其利于百姓否,只争是非,不论利害,而政治却要讲利害、讲平衡,这是东坡半生贬谪,不得骋志的根源所在。

宣仁皇后摄政期间,东坡虽时时要提防小人们的暗箭,总算能稍展所长。他直做到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这是他一生中做到的最高官职,苏辙祭文称他为先兄端明,即以此也。这期间,东坡卷入了著名的“ 元祐 党争”,他那自由的、活泼的性情,与河南伊川人程颐刻板方正的性情截然对立,由性情的、学术的不相洽而至于互不相能。东坡兄弟是所谓的蜀党,程颐辈则是洛党,另尚有承继已病故的司马光法统的朔党,以刘挚为首。三派相持不下,彼此争权。直至元祐 八年(1093)哲宗亲政,重行新法,旧党遭斥,元祐 党争才停止。

元祐 党争,是反对新法的旧党内部的意气之争、学术之争,三派鼎峙,形成了微妙的政治平衡。宋徽宗登极后,延续哲宗崇奉新法的政治路线,继续打压旧党。崇宁四年(1105),徽宗给元祐 党人定性,叫作“ 元祐 害政之臣”,由宰相蔡京书写司马光以下三百零九人的名单,颁之州县立碑,谓之“ 元祐 党籍碑”,凡列为党人的,其子孙不得留京师,不得参加科举,碑上列名而未过世者,一律永不录用。元祐 党籍碑分文臣、武臣、内臣、为臣不忠曾任宰臣四个部分,文臣中又分曾任宰臣执政官、曾任待制以上官、余官三类,文臣第二类以东坡居首,他的学生和终生知己秦观,则在第三类余官名单中傲居榜首。不过,徽宗和蔡京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南宗初年,元祐 党人获得平反,改称“ 元祐 忠贤”,凡是列名元祐 党人的后代,莫不以其祖曾入党人而自夸,且根据蔡京原碑拓本,重新摹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