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苏东坡(第8/9页)

此词作于元祐 六年(1083),作者由杭州太守起复,召为翰林学士承旨。方外好友参寥子赶来送行,东坡遂作此词以赠。词人名场阅历,长久遭受倾轧,已如惊弓之鸟,心里充满了忧惧,这个时候,归隐的情志也就接近临界点,所谓“ 谢公雅志”,是指归隐东山之志。东坡与这位年辈低于自己的方外小友相约偕隐,但此去京师,宦途险恶,东坡不知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故而反来宽慰参寥子:倘使我竟遭不测,你不必像羊昙对谢安一样,在西州城门为我泪湿衣襟。《晋书》记载,谢安外甥羊昙,非常爱戴舅父,谢安病重时是被人抬着从西州门还京的,他去世后,羊昙不忍过西州路,有一天大醉经过,痛哭了一场乃去。东坡在这里用了一个独特的修辞术,我称之曰以宽语写悲情,即用故作放达的宽慰语,写出最深挚的哀恸。全词一气贯注直下,更不用曲笔、逆笔,却如杜鹃啼夜月、响空山,凄厉已极。前人评此词有四字,曰“骨重神寒”。骨重,是痛苦程量之宏,神寒,是风格的沉郁,这四字确实是对这首词极精当的评价。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概是东坡最有名的两首词作了。此词作于熙宁九年(1076),东坡在密州任上。其时东坡贬谪在外已有五六年,神宗皇帝开始怀疑新法之效,对旧臣未免思念,词人感受到了一股政治暖流,心中酣畅,遂有这一篇千古绝唱。“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是说不知朝廷时局如何,“我欲乘风归去” 是说想重新回朝辅弼神宗,“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说朝廷政治波诡云谲,不是自己所能应付得了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则是说不如远离政治中心,全身避害吧。神宗读到这首词,已是乌台诗案后东坡被谪黄州之时。他一下子读懂了此词背后的寄托,慨叹“ 苏轼终是爱君”,次年,即下诏东坡量移(根据表现升迁) 汝州。

寄托,是诗词中用优美的意象,来做政治性的隐喻的手法。清代词论家周济认为,一首好词,应当是“ 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意即如果填词只是局限于伤春悲秋,歌红偎翠,词境不可能高,词心不可能深,但如果一首词只能做政治性的解读,又会丧失词本身所必须具备的芳馨悱恻之美。这首词的高明就在于,即使你完全不明白背后的寄托,依然会为之感动。我们姑且对它做一番哲理化的解读——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对宇宙原初、阴阳肇始的诘问。词人在现世有着终生无法解脱的痛苦,他不得不向天追诘痛苦的根源。

“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间无穷的岁月,在天上或许只是一瞬,那彼岸的世界究竟如何?人类又能否凭借智慧而到达彼岸?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人梦想乘着罡风,登上天上的宫阙,却怀疑神仙之说,事属虚无,更隐藏着一种深刻的质疑:难道太上忘情,没有任何痛苦的人生,就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人生吗?

“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人世尽管有着无穷的负累、无尽的痛苦,然而,它却是那样真实,也许唯有勇于直面、敢于咀嚼苦难的人生,才是完满的人生吧!

过片“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三句,是说月光转过朱阁,斜穿进绮窗,照着无眠的人们。

“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是说人们不必怅恨,除了天上的明月,谁还会在你离别孤寂时,一轮光满,长相陪伴呢?这里的“ 何事”,不是为什么,而是何物的意思。事与物,古人常常同义互训。

“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连天上的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人又怎会没有悲欢离合?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生的全部智慧,就在于等待和希望,无论人生怎样痛苦,我们终究要有尊严地走完它。

南宋王灼《碧鸡漫志》评论坡词,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 向上一路’ ,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近人饶宗颐先生指出,“向上”语原见《传灯录》:“宝积禅师上堂示众曰:‘ 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 ” 他认为,如以禅喻词,一种人的词是求忏悔,另一种人的词是求解脱,求忏悔是消极的禅心,仅以聊以慰释,求解脱故词境高夐 ,卓然能开新天地。在饶先生看来,东坡当然是求解脱的代表。然而,我以为东坡词境佳胜处,既不在于他的求忏悔—他没有需要忏悔的地方,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仍自信“ 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也不在于他的求解脱—他努力追求过,“我欲乘风归去”,却还是放弃了;东坡词境之佳胜,在于他执着地选择了放弃解脱,“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