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将沉醉换悲凉说晏小山(第5/6页)

小山狷介高贵的品性,就像麝脐之香,无从掩藏。譬如其《玉楼春》:

清歌学得秦娥似。金屋瑶台知姓字。可怜春恨一 生心,长带粉痕双袖泪。从来懒话低眉事。今日新声谁会意。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

这首词的立意,我认为是学习晏殊的《山亭柳·赠歌者》: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但即使题材相同、立意相似,小山词中都有一个明显的“我”在,他写词总会把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情怀寄托到歌者的身上,而晏殊对歌者的叙写却是冷静的、旁观的。这就是《小山词》远远高于《珠玉词》的原因所在。

无疑,小山是有精神洁癖的。除了那些同样不醉心功名、视利禄为浮云的朋友,他就只把青眼投向那些风尘中的歌女。他的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有莲、鸿、蘋 、云四位歌女,四位佳人的身上,没有达官贵人的装腔作势、鄙陋庸俗,她们一个个性若冰雪,才擅咏絮,与小山结成知己、腻友。小山每一词成,都交这四位佳人演唱,而小山则与沈、陈二君持酒听之,以为笑乐。多年以后,小山仍寤寐思之,怀而不忘。他的名作《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xīng )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讲的就是初见小蘋 ,所受到的艺术冲击和情感涟漪。小山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大佬,他对莲、鸿、蘋 、云的感情是纯然艺术性的。他欣赏着也爱着她们,然而这种爱不是以占有肉体为目的,却是与她们一道,潜逃到一个灵魂的孤岛上,沉浸在艺术和诗歌所构建的房子中,忘记世间的牢愁失意。小山不是爱着某一位具体的女性,他爱的是爱本身。他的爱纯粹而高尚,因此也长久地感动着我们。

词的开始,小山营造出一种迷离惝恍的境界。“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是说春梦醒来,了无痕迹,宿醉初酲,恍如失忆。上着锁的高楼,低垂的帘幕,反映出的其实是主人公心窗紧扃,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百无聊赖的,他见不得绚烂的花儿凋谢,更见不得吹折花枝的狂风暴雨,“去年春恨却来时”,是说年年伤春,此恨无有穷已。

他忙于哀悼春光的短暂,美丽的不长久,他沉浸在这样一种哀伤的情绪中,落花微雨,沾身不觉,双燕低飞,心灰如死。幸好,还有艺术慰藉着他,带给他生意与温暖。“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本是五代时诗人翁宏的一首五律中的两句,原句在诗中毫不出彩,然而一用在词里面,就显得特别清壮顿挫,乃成千古名句。

过片“ 记得小蘋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如电影特写镜头,定格住初见小蘋 时的讶异,也定格住小蘋 的永恒之美。所谓“两重心字罗衣”,是指衣领开襟,像是篆体的心字。其装束在当时必系时尚先锋,故小山才一见不忘。“ 琵琶弦上说相思”,非谓小蘋 对他一见倾心,而是说小蘋 弹奏琵琶、曼声低唱的,是相思的词作,这是当时词曲的普遍主题。小山对小蘋 ,是尊重与欣赏的成分居多,他能与这些歌女结下深挚的情谊,是因为他不论出身,只看灵魂,他欣赏小蘋 身上的艺术气质,更尊重小蘋 的灵魂。他比喻小蘋 行走时的仪态,仿佛彩云一朵,优雅轻灵。当初唱了什么、说了什么,可能都已忘却,唯有明月朗照着这位佳人像彩云一样飘去的情景,久久地铭刻在小山的心上。

小山特别擅长截取片断的、细节的场景来叙写情感。以视觉艺术喻之,小山词就像是一位高明的摄影家,他总是能捕捉到最让我们感动的画面,他把刹那化作了永恒。比如这首《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pán )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词没有交代女主人公到底是谁,只知她是一位歌女。但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山与她的爱,浓挚、炽热,相思入骨。

上片记二人初相缱绻,快乐得不知复有人间。“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句法上语序错综,正常的语序则应是“ 当年彩袖殷勤捧玉钟拚却醉颜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是曹孟德的英雄气概,红巾翠袖,行歌侑酒,才是文士的风流。眼前的佳人,绮年玉貌,彩袖底露出纤纤素手,捧着和手一样莹白的玉杯,递到跟前劝饮,谁还忍心拒绝她的殷勤?于是他甘愿一醉,醉了不要紧,因为他看见她盯着自己的眸子明亮如星。